梅子黄时醋(三)-《长公主病入膏肓后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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陛下为二人赐婚之事,梅长生早已修家书敬告双亲,在船上时他便道,母亲得知了定会开心。
此时梅府大宅门外,宣明珠扶着长生的手降车辇,一见梅太太面色喜悦欢馨,不必胭脂饰色,便是红润焕发的容光,果然如他所说不错。
不过宣明珠此前也提醒他,就怕梅老爷那关难过,大抵有一顿好瓜落儿等着他。
只因梅长生在信中不敢欺瞒父母,将归白园的事一并交代了,兹关人命,依梅老爷严厉的性情,恐是不能轻饶了他。
眼下瞧着,梅老爷一身檀褐地长衫立于梅太太身畔,洵洵松鹤之风,一贯的面如平湖,探不出他是喜是怒。
总之宣明珠心内打定了主意,归白园试药,说到底因她而起,若梅老爷要罚儿子,她这做儿媳的一并承担便是。
“祖父、祖母!”
几个孩子开口见礼,宝鸦已如乳燕投林般轻扑在梅太太怀中,宣明珠亦趋步上前,见过梅父,转而福了一福,握住岳氏的双手。
“太太妆安。”
这回再见面,心境已是大不相同。
梅太太早已接到儿子的来信,如同心头一块大石落地,此时双目含泪,不为自己高兴,只为鹤儿苦尽甘来了,看着公主殿下玉肌花颜般的韶貌,说不尽爱怜,连道几声好。
“嫂子!”两座石狮子旁的跸阶,身着碧落色折涧裙襦的梅眉山笑容明朗。
这个称呼在她心里憋了许久,而今终于可以这样唤公主殿下,清脆地喊了一声。
宣明珠笑着寒暄,“眉山瞧着又高了,寄来的舒痕膏用着可好?”
“很好很好,多谢嫂嫂惦记!”
她已不复在毓华山受伤时的萎靡,养伤期间,大觉对不住公主殿下,伤好后便下决心习了骑射与简单的拳脚术。而今,梅眉山身子骨硬实了许多,也有了自保之力,若再发生上回的事,绝不至于成为没用的拖累。
她见堂兄与公主殿下站在一处,犹如双玉璧玉,华采益彰,心道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,这样才叫做般配。
她上来亲昵地挽起宣明珠的衣袂向里行,宝鸦等则乖巧跟随在后,一家子皆进了门。
庭中桕竹扶疏,半是锈红半是森绿,人过其间,气象朗清。过随墙门,宣明珠且行且向梅太太道,“上回我离开得急,想来过意不去,太太且见谅。”
说起上回,便不免忆起去年秋在扬州城发生过的种种,有在青坞别业中发生的小小欢愉,也有遗留在那个雪夜的痛彻心扉。
哪怕而今回想,宣明珠仍能感受到隐隐的闷疼,像皮肤上坟起的一道肿伤,想要消下去,总需要时间。
然而这种情绪,却非心结,更多的是对她与梅长生彼此的心疼。正因走过最低谷,往后她才知道,如何更平坦地与他走下去。
弥合过去的时间,她如今和梅长生有得是。
余光微弋,梅长生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,见她望来,眸色温暖。
梅太太自然道一声殿下客气,她心中只余欢喜,哪里有半点芥蒂。行入正厅,一路陪伴在宣明珠身侧却未语的梅长生,突然整衣向父母揖手:
“儿请父亲母亲做一见证,长生二度尚主,必视明珠如珍如宝,爱护妻子一世。若再有对不起她之处,便枉为人子,更枉为人,阖该去忘川河底驮碑,偿一身之罪。”
诸人正要按序落座,听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,皆愣在原地。
要知这屋里非但有主父主母,且还有他的妹子与子女,那厅外的门廊边,还立着一些个婆子使女。
偏他说得极为正经认真。
声音又不低,众人都听了个真周,原本热闹的门厅一忽寂然无声。
继而,最先是门外头那些深知大公子平素从不说甜言软话的家生仆妇们,忍俊不禁,然后梅眉山捂嘴扑哧一乐,宝鸦也有样学样,跟着嘿嘿捂住豁牙小口。
宣明珠的脸便红了。
她埋怨似地嗔视梅长生一眼,又不由得弯唇,又怕着相叫人看出,很快敛睫,娇矜地侧开头。
梅太太是过来人,如何看不明二人眉目间的情意,心头更欢喜,正色应道:“自然当如是。鹤儿你记住自己今日说过的话,若是再令殿下伤心,我第一个不认你。”
而梅父不以为谑笑,凝眸看了独子几眼,终于开尊口,也只是勉他一句:“好自为之。”
梅长生颔首郑重应诺,而后目光流连到宣明珠面上,含蓄一笑。
梅父不便多留在这里,梅太太便携了宣明珠的手一同到上首坐。
才吩咐上茶,听梅父对公主道,“殿下稍坐,回了家,自在为是。”转而,淡淡看向他那手腕通天的好儿子,“你,到我书房谈。”
宣明珠一听这腔调,心道坏了,忙起身:“老爷若要追责归白园之事,莫怪长生,此是因我而起……”
“明珠。”梅长生轻轻打断她,道,“不妨的,我随父亲去去就回,你与母亲和眉山说说话。”
宝鸦和她两个兄长不明所以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。不过有一事宝鸦倒是瞧得出来,那便是阿耶要挨训了——因为祖父诲人的神情,和阿耶罚他们背书抄赋时,可像可像的。
她往常最会插科打浑,知道祖父虽看起来严厉,但只要她一撒娇,祖父就什么都依着她啦。可是现在见祖父当真板起面孔,再看阿耶一言不发的姿态,连她也不敢随意求情。
小姑娘将求助的眼神投向阿娘,宣明珠更为诧然,路上不是与他说好了,要一起担的么?
望着梅长生那副意料之中的顺从表情,她顷刻醒悟,原来他之前都是哄着她的!
如此,她更不能让他一人受责了,忙要过去。
没想到一向疼爱儿子的梅太太却拦下了她。
一耽搁的空当,父子二人率步出去了。宣明珠不解,梅太太轻叹,又对她露出一点和煦的笑,“叫他父亲骂一骂,这孩子心里的担子能轻些。”
*
到了书房,梅长生亲自阖上门扇,转身脱去外袍,二话不说就跪下。
梅父背对着他,身前的书案上设有砚台笔帖等文房物,醒目处,撂着一把微微脱漆的古旧戒尺。
梅父握尺转过身,平日万事不关心的一双慵懒眼眸,此刻透出湛而凌厉的光。
他俯视此子:“梅大阁老的信上避重就轻,我要你亲口再说一遍,死了几人?”
他所问,自然便是归白园里,因试血枯症药方而亡的人数。
梅长生睫梢微抖,启开发干的唇,“十七人。”
“啪!”
那戒尺便落在他背上,重重的挥斥,毫不留情,连空中的浮尘也被劲力一瞬震飞。
梅长生眉头猛地皱紧,抿唇忍着。直到听父亲问,你可知错,他方道:“知错。”
梅父:“悔不悔?”
梅长生道:“不悔。”
“啪!”戒尺再打。
梅长生后背颤了一下,硬是挺着。这桩事,本就是他知错而故犯,便是再来上十回,他也只会如此选择。
谈不上一个悔字。
“为人夫者,护佑妻子是天经地义。情义与仁义,你既有舍弃一端的勇气,便该有承担罪责的准备。”
随着梅父的训戒,噼噼的响动一声声回荡在安静的书房中。
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是道家通达道理,我不以此教你;言不必信行不必果,是儒家经权道理,我亦不以此教你。此二者,都可容你矫饰脱罪,自过心关,却非你的道理。
“梅长生,你哪怕后从帝师白先生,心底里最信的还是法家。法家,最讲规矩法理,讲先后之序,你纵使制出药方救公主殿下、救皇帝陛下、救了后世患病多少黎民,这十七命,自身病死也好,因药致死也好,你躲不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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