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之夭夭-《天之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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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又往前翻了几页,又多是杂事。他性格疏懒,今天这举动已是过往从未有过的勤劳,既已查到证据,便不多加驻留。

    此时,忽听得前门打开的声音,了净心中一突,忙吹灭烛火,凝神细听,闻得轻微脚步声,猜想是明不详回来了。他忙将日记迅速捆起,又不停思索自己刚才在明不详房间是否留下什么破绽。

    他听到明不详开窗的声音,若此刻跳窗逃走,必会被隔壁的明不详发现。了净将了心的日记推回床下原处,把周围掉落的灰尘轻轻扫起,务求一尘不染。扫不干净的,了净运起内力,吸了口长气,将灰尘吹散,同时注意着外头动静。

    他又听到明不详的脚步声,正向这处靠近。此时万籁俱寂,一点声响也会引起注意,他放轻动作,翻身滚入床下。

    “呀”的一声,房门被推开。他从床下望去,一点微弱灯火下,只看得见一双脚,正是明不详掌着烛火进来。

    “他发现笔记失窃了吗?”了净屏住呼吸,心想,“如果此时被他发现,动起手来,我是闯入房里的卜龟,一爪子拧下他的头,还是吕长风,被他用拈花指戳几十个窟窿?”

    虽说自己比明不详大上十余岁,又是了字辈第一等人物,但明不详实是妖孽,没有十足把握,还是莫要冒险。

    此时室内昏暗,唯有明不详手上的烛火照亮,敌明我暗,如果打一个措手不及也不是没有逃走的机会,甚至一击得手,杀了这妖孽也是可能。

    只是现在手上已有证据,又何必与他硬碰?

    他这里心念纷飞,正拿不定主意,明不详缓缓转过身去,走出屋外,关上房门。不一会,就听到前门开合的声音,明不详似乎远去了。

    了净舒了口长气,从床下翻出,摸了摸怀中笔记,从窗户遁去。

    当天晚上,了净躺在床上思考该如何处置这本笔记。照理来说,是该交给正业堂住持觉见,抑或让明不详入堂的正见堂住持觉明。但两位师伯都偏爱明不详,这本笔记未必能给他定罪,只怕又生波澜。

    只好交给师父了,了净心想。

    虽说终能铲除祸根,但了净心中仍觉一丝不安。他是敏锐的人,知晓所谓的不安其实是内心察觉有不妥错漏的直觉,只是自己还没发现毛病在何处。

    就为了这点不安,第二天一早,了净没有直接去找觉如住持。他知道明不详留在佛都,直等到了晚膳后,这才去见觉如。

    “我又没生日,怎地又来了?”觉如问道,“你要是太清闲,佛都现在可热闹着。”

    “我就是想念师父,想跟您亲近亲近。”了净道,“我们师徒聚少离多,难得见面,徒儿也想尽点孝心嘛。”

    “唉,少林寺啥都好,就是文殊观音两院隔得太远,不走上个一年半载走不到呢。”觉如调侃道,又问,“要吃点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上回的桂花栗子糕还有不?”了净问。

    “早发霉了。”觉如说道,“有人送了枇杷过来,吃不?”

    “行,师父这什么都好,我有什么吃什么。”了净道。

    觉如从柜子中取出一袋枇杷,说道:“你这么敬爱师父,不如回来跟了我吧。天天都有好果子吃,顺便多学点功夫,保你突飞猛进。”

    了净沉思半晌:“学功夫啊……”

    觉如问道:“怎地,看上哪本上堂武学了?”

    了净问道:“要是有人十五岁练成了拈花指法,那是什么境界?”

    觉如哈哈大笑道:“你在开玩笑?十五岁?资质差点的,五十岁都练不到!”

    了净道:“说说而已,若有这样的天才,那该多厉害?”

    觉如道:“这是觉明住持的绝技,他在二十八岁那年入门拈花指法。寺内记载,最快练成拈花指的也是二十三岁。十五岁……那肯定是达摩转世了。”

    了净道:“是波旬转世也说不定。”

    觉如道:“波旬是否转世不知道,寺里头波旬弟子倒是多得很。”

    了净知道师父说的是俗僧。这点上他并不苟同师父的想法,在他看来,要修行自己修行去,大伙都是为少林出力办事,正俗之争实在没必要。

    觉如问道:“怎么问起这个?”

    了净道:“没,问问而已。不知道有没有武学专破这拈花指?”

    觉如道:“要说专破是没有,但从招式与特性上去破,袈裟伏魔功以柔为本,以刚为用,可以阻挡拈花指的无形指气,当是上选。你想学吗?我倒是可以开个手喻给你。”

    了净忙摆手道:“不了不了,懒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是不懒啊,说不准不用四十就当上住持了。你也给我长长脸,让为师风光一下。”

    了净笑道:“师父,你是正僧,这般被虚名所累,不妥,不妥!”

    “教训起我来了?”觉如板起脸来骂道,“转过身去,让为师踹你屁股两下!”

    了净佯惊:“师父不可!你几时染上这随便动人屁股的恶习?”

    觉如哈哈大笑,又道:“就算十五岁上真练成了拈花指,内力不足,功力也是有限。想要把少林七十二绝技使得精深,非得要有精深内功作基底不可。易筋经只有历任四院八堂住持能修练,正本副本都放在大雄宝殿,由方丈亲自收藏,至于洗髓经,你知道的,怒王起义时,寺内遭逢战火,洗髓经的副本就此遗失,正本虽在,多年来被虫蛀蚁咬,上面文字缺漏甚多,若要强练肯定走火入魔,放在神通藏密储,仅供瞻仰罢了。”

    了净疑问道:“都说是两大神功,怎么这几十年来学会易筋经的人不在少数,学会洗髓经的人连记载中也没几个?”

    “真没几个。据说这两本内功练到深处,那是不分轩轾。但易筋经入门易,精修难,练个二三十年,甚至四五十年,到了觉空首座那样也不算到头。”

    觉空首座不仅为俗僧之首,论武功也是少林第一,甚至在崆峒齐子概齐三爷声名鹊起之前,是多数江湖人认定的天下第一。可这年头,天下第一早不济事,既无人争抢,也无人在意,只当是恭维之词。

    “洗髓经就不同了,易精却难学。一旦入门,初期便是突飞猛进。可也有不少人花费三五十年光阴,连入门也进不去,白白蹉跎时光,比初阶易筋经还不如,是你的话,要练易筋经还是洗髓经?”

    了净疑问道:“寺中数百年来多少高僧大德,当中不乏聪明智慧之人,难道

    就没练成的?”

    “据说,那是洗髓经少了前头入门心法。也有人说,是洗髓经从未完本。更有人说,现在寺中所存的洗髓经是假的,真本早在两百多年前,前朝皇帝灭佛之时便已湮灭。”觉如道,“不过听说一百多年前有人练成过,把这谣言给破了,可见这洗髓经真能练成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了净问。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觉如回答。

    了净又好奇起来:“怎地又不知道了?”

    “寺中有记载这人,就是没说到他名字,奇怪吧?”觉如道,“总之不用想一步登天,什么武功练到高深处都差不多,不只威力差不多,再进一步的难度也差不多。说易筋经易学难精,十年不到便有大成的人也不少;说洗髓经难学易精,到了你师父我这种程度,要再往上一步还是看天份机缘,要不然大家都去练洗髓经,练易筋经做什么?”

    了净兜了半天圈子,始终没说到正题,就是想着哪里不对劲,到了此时,不得不说,于是问道:“师父,你觉得明不详这人……怎样?”

    “怎么又提起他来?”觉如上上下下打量了净,说道,“还问师父觉得他怎样?该不会……你想干嘛?要为师允你婚事,你也先还俗找个正经姑娘吧。”

    了净哭笑不得,说道:“师父,我是认真问的。”

    觉如道:“我也是认真的,没成想,你竟也被俗僧带坏了,搞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玩意,当真让师父痛心,痛心。”

    “还不是跟师父学的。”了净摊手道,“你刚才叫我转身,想动我屁股呢。”

    师徒两人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觉如道:“认真说起来,明不详倒是个人才,别说觉明觉见两位住持,现在连觉观首座也对他赞誉有加。外表俊美,像个玉人儿似的,谦虚聪慧,勤奋努力,过目不忘,到现在还念着师父了心的旧情,住在正业堂旧居。奇怪,我怎么就收不到这么好的徒弟?”

    觉如说到“过目不忘”时,了净心中突了一下。明不详房中并无纸张,那是因为他过目不忘,无须笔记,既然如此,为何准备笔砚,就专为记录他自己的罪行?难道他自己会忘记?既然不会忘记,又何必记载?

    他转过身去,背对着觉如拿出昨晚得来的笔记,此时白昼明亮,上面字迹清楚,了净详细辨认,觉得字迹眼熟,仔细一看,这可不正是自己的字迹吗?明不详模仿了自己的字迹写了这本书,要是自己傻傻送上去,那就坐实自己陷害忠良的罪名,而且是最笨的那种陷害。

    觉如见他转过身去,问道:“你在干嘛?真把屁股对着师父?”

    了净忙打趣道:“就想试试师父是不是品德如一。”同时忙将笔记收起。

    觉如起脚作势欲踢,骂道:“胡说八道,古古怪怪!”又道,“你也该跟他学学,别仗恃聪明,只是懒惰!”

    了净苦笑道:“是,师父,弟子马上改!”

    觉如问道:“怎么改?”

    了净苦着脸道:“您现在写封手喻,弟子立马去学袈裟伏魔功。”

    觉如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※※※

    四月初五,佛诞前三日,本松在佛骨舍利前的法会上又见到了那个人的身影。不知是缘分还是怎地,她一如既往排在本松队伍里,本松甚觉宽慰。

    等待了一年,就为了这几天的相会,只这几天的见面,便足慰一年的相思。

    眼看只差了十几个人次,了无走了过来,在本松耳边低声说道:“茶叶没了,觉寂住持要喝茶,你去禅风茶楼买点。”

    本松忙道:“可我正在为香客祝祷祈福呢。”

    了无在他耳边骂道:“去你的,会有人替你工作。快去,别啰唆!”

    本松原想推拒,见了无凶恶模样,无奈对着香客行了一个礼,说道:“贫僧有事待办,去去就回。”说罢快步离去。

    明不详正在法会场为居士解答疑难,指引道路,见本松离开,转过头去,看见原本本松的位置已换成其他僧人为香客祈福。

    本松心中焦急,但此时佛都人潮汹涌,他是僧人,任意奔跑有失大雅,且引人注意,只能快步前行。来到禅风茶楼,但见高朋满座,人头攒动,他忙上前排队,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买茶。他带了茶叶,虽知定然不及,依然快步赶回法会,先将茶叶交给了无,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为香客祈福。

    “今年终究错过了。”他暗叹一口气,心想,“也罢,今晚她应该还住在普光客栈吧?”他收敛心神,专心为后来的香客祈福。

    一个时辰后,他在队伍中再次见到那熟悉身影。她仍在队伍当中,依序前进。

    “怎会?”本松讶异,“难道她跟自己一样,有事先行离开,只得重排队伍?”本松想着,掩盖不住内心欣喜,不由得露出微笑,目光正好与明不详对上。

    明不详回以礼貌的笑,如桃花绽放,温暖煦人。

    ※※※

    明不详已经知道自己怀疑他了,了净心想。

    昨晚他回到房中,说不定发现了自己,只是犹豫要不要动手罢了。

    这妖孽在正见堂帮觉见住持审阅公文,见过自己笔迹,想不到竟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,简直无所不能了。

    到了这地步,也无须遮掩了。此人年方十五就已如此险恶,若是留在少林寺,当真祸患无穷。

    只是要如何铲除这妖孽,却是困难。

    了净看着手上的袈裟伏魔功秘籍。

    这得练多少日子……

    若是现在动手,他只有十五岁,自己比他大了足足一轮,照理说功力肯定比他精深。

    不过,这妖孽不合常理。

    他想起他的七师兄。

    七师兄天分佳,一直是师兄弟□□夫最好的,据说师父本想把他当作闭门弟子。当然,师父对每个徒弟都这样说过。

    他入门前三年,功夫与七师兄差距甚大,过了三年,差距便开始缩小,再过三年便不分上下。此后,七师兄就再也追不上他了。

    自己真应该认真些学武,了净懊悔。

    自己与明不详的天分差距之大只怕还在七师兄跟自己的差距之上,再过几年,只怕没人制得了他。

    在寺内动手不易,一旦武斗,必有人前来制止,就算得手了,只怕也难逃一死。他尽量不想走到那个境地,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既能杀了明不详,还能保住注记僧的位置,一切云淡风轻。

    当然,这有点难。

    最好的时机还是落在佛诞日,明不详不在寺中,佛都兵荒马乱的日子。

    最好是在佛诞结束前。

    他翻开袈裟伏魔功秘籍。

    三招,先练三招。就用这三招去对付明不详,杀他一个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是否能降妖伏魔,端看天意。

    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,叹道:“以前以为你顶管用的,现在才知道你有多不济事。”

    ※※※

    她终于再次来到本松面前,低头行礼,让本松为她祈福。

    本松念了句“阿弥陀佛”,为她祝祷,一如既往,异常虔诚。

    明不详走了过来,少妇抬起头,见到明不详,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明不详微微一笑,双手合十行礼。

    少妇还了一礼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“可怜的妇人。”明不详低声道。本松听到了,回过头问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她丈夫打她。”明不详脸上无限惋惜。

    本松心中一突,道:“别胡说,她看起来很正常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伤口在背上。应该是个世家弟子,要遮丑,只打在背部胸口,不露痕迹,举止无异。”

    本松问道:“你怎知道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她低头时,从背后领口看进去,可以见到淤血。”

    本松道:“说不定是摔伤的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摇头道:“应该不是。”

    本松愣在原地,一时忘了自己的工作。

    知你安好,此生足矣。

    你若不好,该当如何?

    日暮西山,本松回到客栈,推开窗户,望着楼下桃树,等待着那人出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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