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凰花开-《天之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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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未辰道:“小八功夫不行。你拘谨,我是姑娘,离了席,他们不会疑心。”
李景风点点头,沈未辰左寻右找,找不着一个视野好又不显眼的地方,于是挑了座假山,坐在石上。此处望去,可看到大门往漱玉堂的必经之路,只是被花树遮去一半,倒是离春雨轩不远。两人假作要醒酒,半靠在假山上观看,李景风见沈未辰脸色酡红,想是刚才喝了酒的缘故,此刻她星眸半阖,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,李景风想到再过一日便要与她分别,不禁黯然。
“那姑娘说了什么?”沈未辰忽问,李景风愣了一下。沈未辰说道:“她在你耳边说了几句话,你就乖乖地有问必答了。她说了什么,让你乖乖就范?”
李景风忙道:“她说我要是不乖乖说话,就逼我喝酒。”
“真不会说谎。”沈未辰促狭一笑。
“啊?”李景风不解地看着沈未辰。沈未辰道:“小时候哥也不太会说谎。他是青城世子,免不了要说场面话,我就陪他练习说谎,要讲得脸不红气不喘,反应要快。哥很聪明,就是心底那道坎过不去,觉得骗人不好,我就跟他说,你以后说谎就找个理由安慰自己,想着是为了对方好。例如骗娘,是不想让娘担心,骗师兄弟,是不想让他们自责,要是调皮了,是不想让爹娘生气伤身。以后不要说伤害人的谎,这不就得了?他想了想,这才过了坎,又过了几年,场面话就说得麻溜了。”
“那你很会说谎了?”李景风问,“你还是沈公子的师父呢。”
沈未辰笑道:“我又不是世子,不用学说场面话,倒是跟哥练习,学着怎么看破人家说谎。你刚才就在骗人。”
李景风忙道:“想着为了对方好,那也不算骗人。”他心想,要真把心底话说出来,沈未辰若觉得尴尬,反倒不好,不如现在当朋友,几年之后记得也罢,忘记也罢,总之是相识一场。
沈未辰眉头一扬,还没开口,李景风怕她追问,忙问道:“这种地方……你怎么跟着沈公子来了?”
沈未辰道:“来长见识。常听一些弟子叔伯们提起,说她们的手腕厉害,我劝哥也来看看,不然以后交际场上说起,话也搭不上。听说爹年轻时也常跟四叔五叔一起风流,直到三叔当了掌门,才收敛些。”
说着,李景风见六名壮汉身着蓝衣劲装,簇拥着一名黄衣中年男子走入漱玉堂。沈未辰挪了地方,躲到树后,李景风与她一同从树影间看去,见黄衣中年留了两名壮汉在外顾守。又过了会,又有十余名壮汉走入,为首的汉子身材细瘦高挑,尖眼细目,他单独进入漱玉堂中,其余十数人都被挡在外头,一同巡视。
“是有身份的体面人。前头那个身份高些,是他做主的会。”沈未辰道,“你与哥哥说去,我继续看着。”
李景风担心道:“你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?”
沈未辰笑道:“放心,不会有事。只是不知道来的是谁。我再看一会,若是无聊,回去找你们。”
李景风只得起身离去,到了春雨轩,低头跟沈玉倾说了几句,沈玉倾又与谢孤白商量几句,谢孤白又与小八说了几句。小八对李景风低声道:“你同沈小姐说,若是没事,就回来吧。就算有事,别忙着插手,莫要不小心得罪了唐门。”
李景风打趣道:“我倒成跑腿的了。”小八道:“要不你留下,我去。”李景风苦笑道:“饶了我吧。”说完又回到假山后与沈未辰会合,说道:“你哥哥的意思是要你小心,没事就回去。”他想了想,又道,“不急。”
沈未辰点点头,仍是看着树影后的壮汉。李景风坐在她身边,克制着不去看沈未辰,就这样看着漱玉堂门口,也不说话。此时两人坐在树后假山,为了避开对方视线,身体挨得极近,李景风闻到沈未辰身上幽幽香气,不免心驰神摇。过了会,沈未辰忽问:“刚才说到哪了?”
李景风一愣,沈未辰道:“我们两人这样坐着,若不说话,也不亲昵,经过的人必然起疑。”
李景风心想:“沈姑娘真是心思缜密。”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好问道:“你去过崆峒吗?”
沈未辰笑道:“娘管得紧,说大家闺秀不该往外跑,既危险又惹是非。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青城辖内,崆峒自是没去过。”
李景风道:“你第一次出远门,不紧张吗?我瞧你这么镇定,连到妓……到这里都不怕。”
沈未辰问道:“我没想过这问题。你想着要去崆峒,很紧张吗?”
李景风想了想,点点头道:“我是有些怕,头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。我听谢公子说那里很冷,又听朱大夫说很荒凉……唉,其实我心里慌得很。”
沈未辰笑道:“我反倒羡慕你,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。”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,等了半个多时辰不见动静,沈未辰道:“看来是没事了,走吧。”李景风应了一声好,刚要站起身,沈未辰忽地抓住他手臂,低声道:“你看!”他顺着沈未辰手指方向望去,不由得大吃一惊。
※
黄衣男子是现今唐门的大少爷,名叫唐锦阳,四十五,正当盛年。在这个年纪上,他父母那一辈的彭老丐已经当上江西掌舵,到了他这一辈,徐放歌、沈庸辞、严非锡、诸葛焉、李玄燹,多半已是一派掌门。至于下一辈的孩子,都还在打磨着。
唐门规矩,传贤不传嫡。他们三兄弟两姐妹,二弟早夭,小弟与老爸一般性格,无心政务,只想当个门派少主,不堪大任。若说唐锦阳与小弟相较有什么吃亏的地方,那便是早年无子,只生了两个女儿,弟弟倒是生了三个儿子。幸好新纳的小妾五年前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。至于其他同辈的堂兄弟,照着唐门的规矩也有继承权,但虽都姓唐,终究隔着层肚皮,不是母亲亲生的,料想也着落不到掌门的位置,未来振兴唐门的重责大任还在他肩上,至此地步,掌门之位已是十拿九稳。
他十二岁那年,爷爷走了,破天荒把掌门大位传给了母亲这个儿媳妇,虽然当时是有些叔伯不服,到了最后也只得安安静静。到现今唐门上下谁还敢说母亲一句闲话?打那一年他就准备要继承大统,这一准备就是三十三年。只是过了这三十三年,过了这三十三年……他得做点功绩,把这段家寨跟五毒门的纷争处置妥善,让母亲知道自己绝对有资格继承唐门。
他想到这,一名高瘦的男子走入漱玉堂。这人长了双三角眼,蒜头鼻,唐锦阳认得是段家寨的寨主段穆。“那双三角眼,一看就心术不正。”唐锦阳心想,仍是起身拱手行礼。那段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礼,瞧了一眼周围,见四名唐门弟子分立在屋内四角,笑道:“唐门钦选的壮士就是不同,个个精壮威武。看这身功夫,我带的人虽多,以二敌一只怕还不是对手。”
唐锦阳笑道:“说什么打打杀杀,咱们和和气气地把事给谈妥了。段家寨想有条路,唐家也愿意给条路。”
段穆猛地拍了一下桌子,震得杯壶翻倒,流了满地酒水,怒道:“是谁不给谁路?!”他这一拍桌意在恐吓,周围四名唐门弟子立时警戒起来。唐锦阳扶起酒壶,把着壶里的残酒替段穆斟上一杯,淡淡道:“段寨主吓唬谁呢?要谈事情,得耐着性子。你有委屈,五毒门也有委屈,大伙都有委屈,才让唐门出来仲裁。”
“五毒门委屈?河也给了她,田也给了她,段家寨的地比五年前少了三成!老夫人疼她,那娘们还有委屈?”
“益平镇的田地河流本是五毒门的,四十年前给段家寨抢了,老夫人只是物归原主。”
“怎不提她太公赌输了这回事?”段穆道,“老夫人偏帮,大伙心里有数!”
“说了是租三十年,你多占了十年,不吃亏。先动手是你不对。”
“田还她我认了,巫欣筑了水坝,阻了水不给咱们用,又算什么?真当自己是个角,谁都得让着她?”
唐锦阳道:“这是误会,约段寨主出来就是要谈这回事。”
“谈?”段穆冷笑两声,斟了酒,仰头喝下,道,“我给大少爷说个故事,你且听听。”
唐锦阳道:“说吧。”
段穆道:“就在段家寨三里外有座凤凰山,不高,每年家聚都去那吃春酒,山上长满了鸡蛋花,老好看了。我小时候就爱在里头玩,拿着刀胡乱砍,砍着了那树,树皮里流出奶一样白的树汁,我闻着香,尝了一口,当晚上就拉肚子,吐了两天,我老子拿着鸡蛋花叶煎了一碗汤药,这才解了我毛病。我就问了,爹,凤凰山为什么叫凤凰山?里头都长着鸡蛋花,怎么不叫鸡蛋山?”
“凤凰山上只有鸡蛋没有鸡,我老子这么回答我。”段穆问唐锦阳,“大少爷知道凤凰山的故事吗?”
唐锦阳微笑着摇头,段穆接着说下去。
“据说几百年前,还是前朝的年代,凤凰山上住着很多人,家家户户都养着鸡。鸡肉肥,下水能煮汤,鸡毛做掸子,鸡屎能堆肥,鸡是一身宝,凤凰山日子过得可好。只是这当中有一难,养鸡得用水。凤凰山上有河,只是鸡多河小,供应不足,于是大伙就琢磨着挖口水井,攒了分子,凑足了钱,请了工人来挖。就这样一丈、两丈,挖到十丈深时,大少爷你猜猜,挖出了什么?”
唐锦阳见他说话不着边际,虽有不耐,但也不忙打断,于是问道:“难不成还能挖出颗鸡蛋?”
段穆一拍大腿笑道:“大少爷聪明,真是一颗蛋!比鸡蛋大些,比鹅蛋小些,硬得很,凿不破。大伙都觉得纳闷,有人提议不如就拿去孵一孵呗,村长就把那颗怪蛋带回家里的鸡窝给母鸡孵着,瞧看看是什么玩意。不成想,一日两日、一个月两个月,日子这么过去,那颗怪蛋什么动静也没有,村民也渐渐忘了这回事。就这样过了十五年,一年端午突然天降彩云,一道火光从村长家的鸡窝里冲上天去,吓得村民纷纷跑出来围观。这一看不得了,原来村长鸡窝的那颗蛋竟然孵了,里头迸出一只五色彩鸟,振振翅膀,满村皆香,大伙这才惊觉,原来那竟是颗凤凰蛋。那凤凰长得五色斑斓,鸡窝里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全看傻了眼,村民也看傻了眼。那凤凰破蛋之后,‘嘎’的一声,昂扬就往山上跑,村民来不及也不敢阻止。它这一跑不打紧,村里的公鸡母鸡大鸡小鸡也跟着它跑,就这样一路往山上跑,跑,跑到山顶上去。那凤凰再一声昂扬,往山下一跳,双翅一振便往天上飞去!”
段穆说到这,故意停了一会,卖个关子,见唐锦阳听得仔细,这才继续说道;“这一飞可害惨了凤凰山的村民,那后面跟着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有样学样,跟着往山下一跳,全摔死在山谷里。凤凰山这名字就这样来的,那之后,山里既没凤凰也没鸡了。”
“十五年、鸡窝、凤凰。”唐锦阳冷冷道,“你这是讽刺家母吗?”
“不敢,唐门地界,哪个敢不服冷面夫人?凤凰能飞出鸡窝,本来就是那块料。”段穆道,“鸡窝里出了凤凰,是祥瑞,要是整窝鸡都以为自己是凤凰,那是灾厄。冷面夫人若有不好,就是立下榜样,让每只母鸡都当自己是凤凰了。”
“巫门主是不是凤凰我不知道。”唐锦阳道,“你这故事,唐门上下都不爱听,老夫人是不是立了榜样也轮不到你来说嘴。”
段穆见唐锦阳脸色不善,吞了口唾沫,那酒壶本被他打翻,斟了两杯便空了,于是起身敲门,对着外面喝道:“喂,送壶酒过来!”说完又回到座位上,道,“你说,这事怎么处置?”
唐锦阳道:“段家寨伤了五毒门十四条人命,你把那几个凶手交给五毒门,我让巫欣把水坝拆了,两家言归于好。”
“是我叫弟兄动的手,把人交出去,我还管得住弟兄吗?”
“奸杀那三名女弟子也是你的意思?”唐锦阳道,“你胆子不小。”
段穆脸色一变,道:“手下们不知轻重,我责罚一顿,下回不敢再犯就是了。”
唐锦阳道:“段寨主,一个两个,我就当是你有手下不懂事,三个……□□妇女是天下共诛的大罪,段家寨能偏僻到没听过武林规矩?背后有没有人下令我就不深究了,这已经让你占足了便宜。”他挑了一下眉头,道,“你交出三具尸体,就说你正法了,这事就了了。这还不划算,要人怎么帮你?”
段穆道:“这不是为难我吗?”
唐锦阳把身子向后一靠,显是成竹在胸,淡淡道:“你要是不肯,一开始就不该来。”
段穆看看周围,四名唐门弟子中有两名已不知不觉靠到门口去,自己若不答允,怕是即刻便要动手,自己立时就要陷入以一敌五的窘境
唐锦阳道:“我的目的本是保全你。段家寨跟了唐门百多年,唐门里不少叔伯都与段家先辈交善,你就当看我面子,放五毒门一马,行不?”
此时有人敲门,段穆道:“酒来了,我去开门。”他正要起身,一名唐门弟子挡在他身前。唐锦阳道:“就是送壶酒的事,让下人接着便好。”
另一名弟子开了门,接过酒壶,又把门关上,酒壶放上桌,索性就守在门口了,这就是个瓮中捉鳖的态势。
段穆提着酒壶,盯着唐锦阳道:“大少爷这番话给在下留足了颜面,在下再要不从,反倒是刁难了。好,段家寨交出凶手,五毒门拆了水坝,就这样了事。”说着斟了一杯酒,双手捧着,对着唐锦阳遥遥一敬,喝下。唐锦阳见他让步,甚是满意,不料段穆又接着道:“那日弟兄们不是没劝过,只是我怒火攻心,下了这令。今日要斩白鸡,弟兄面上不好交代。”他斟了六杯酒,道,“我敬诸位一杯酒,待会各安天命。拳脚无眼,要能逃出去,那也是在下的本事。”
唐锦阳讶异道:“你想逃,逃哪去?”
段穆道:“这罪我一个人扛了,跑得了,亡命天涯。段某还有个儿子,只要唐家不留难,段家寨后继有人。”他举起酒杯道,“诸位,请了!”
唐锦阳听他这话,是要把罪责一肩扛了,不禁肃然起敬,说道:“你想逃出唐门地界,那是不可能的。实话说给你听,就连这大门你也难闯过,何必枉送性命?”
段穆道:“都说了生死有命。好酒敬好汉,若对段某有怜惜之意,这杯绝交酒,段某先干为敬。”说着,仰头一饮而尽。
唐锦阳叹道:“都说彭老丐退隐后,天下只有崆峒的齐三爷是有担当的好汉,没想段家寨这个小地方也有阁下这样的人物。”他挥了挥手,四名唐门弟子分别举杯。唐锦阳举杯道:“敬段寨主一杯。”说罢,五人同时喝下酒。
唐锦阳喝完酒,正要掷杯为号,忽听外头有喧哗声,待要细听,突然一阵头晕,手中酒杯摔落在地。他跌坐在椅子上,正自讶异,只见四名弟子纷纷摔倒在地,这才惊觉不对,骂道:“你……你下毒?!”
只听段穆嘿嘿笑道:“你这白痴,唐门子弟被人下毒,传出去天大的笑话!”
唐锦阳见他也喝过酒,不知他是如何下毒,只觉腹痛如绞,惊骇道:“你想作甚!”
段穆道:“谁不知道唐门只有老太婆说的话才算数,就你也想跟我疏通?呸,你答允的事,老太婆就当放屁,翻个脸就把我给收拾了。不过你倒有件事说对,要逃出唐门可没这么容易。你虽是个废物,总归是老太婆的儿子,老太婆投鼠忌器。放心,等唐门把赎金送来,我保你平安回家。”说罢抢上前,一把抓住唐锦阳。
唐锦阳道:“你干了这等事,还指望在唐门立足?”
段穆呸了一声道:“谁不晓得老太婆尽护着娘们?段家寨老子不要了!唐门太子爷最少换个万两白银,九大家哪不能落地生根?大不了不姓段!”说着哈哈大笑,一把将唐锦阳拎起,抽出匕首架在他腰间,喝道,“走!”
他开了门,将唐锦阳推到门口,正要出去时,却听门外喊道:“寨主小心,有狗爪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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