义薄群芳-《天之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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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昆仑八十五年,秋,八月

    朱门殇的谎话确实让杨衍放下戒心。初来群芳楼那几日,他每每被恶梦惊醒,直到这两天才睡得安稳些。

    房门被悄悄推开,又被轻轻掩上,来人并未惊醒杨衍,蹑手蹑脚走近,将蜡烛放到床边茶几上,掀开棉被钻了进去。

    杨衍睡得正熟,忽觉棉被里钻入一人,恍惚间似乎正脱自己裤子,吃了一惊,猛地踢开被子,昏黄灯光下看到一名标致姑娘正在为自己解裤子。

    杨衍慌忙问道:“你干嘛?”

    那姑娘笑道:“别怕,舒服着呢。”

    杨衍猛然缩起身子,像是受到极大惊吓一般,喝道:“别过来!”那姑娘嘻嘻笑着褪下外裳,爬向杨衍。杨衍大叫一声,骂道:“滚!快滚!”双脚还不停前踹。

    那□□吃了一惊,娇嗔道:“你干嘛呢?”

    杨衍卷起棉被丢向那□□,只骂道:“走啊!快走,滚出去!”

    那□□见他模样古怪,只好拾起衣服离去。杨衍缩在床角,竟瑟瑟发抖起来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,朱门殇嘻嘻笑着走进房里,问道:“干嘛发这么大脾气?”

    杨衍怒道:“你搞什么鬼!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试试看你身体好点了没。”说着双手一摊,“你也十五了,我在你这年纪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把你跟我相提并论!”杨衍打断朱门殇说话,怒目瞪着他。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冷静点,跟只斗鸡似的。”说着走到桌边,斟了杯茶喝下,回头去看杨衍。只见杨衍缩在床角,双肩抖动,似是受到极大惊吓般,朱门殇没料到杨衍这么大反应,反倒有点过意不去,说道:“好好好,下次让你先挑顺眼的姑娘,行了吧?”

    杨衍怒道:“不用你管!”

    朱门殇耸耸肩道:“骂人这么大声,应该好得差不多了。我再看看。”他走到床前探视杨衍,杨衍发了一下脾气,仍是乖乖张嘴让他检查。

    自从知道朱门殇与自己同病相怜,杨衍便对他放下了戒心,这几日伤势恢复得极快,昨日开始也不用塞面团了,咬字说话如故。

    “舌头好了。这脸……再敷个几次药,保证不留疤。嗯嗯,不错。”朱门殇显然对自己医术极为满意。

    杨衍发了一会闷气,突然说道:“有件事拜托你。”

    朱门殇撇了撇嘴角道:“我还以为倔犊子只会低头蛮冲,原来还会抬头要草料啊?”

    杨衍指着自己右脸颊一条伤痕道:“这一道疤,我想留着。”

    那道疤从脸颊直划到下巴,约莫两寸长,是杨衍脸上最长的伤口。朱门殇知道杨衍的用意,沉默半晌才道:“现在不医,你这张俊脸可就破相了。刚才在隔壁帮你挑姑娘,她们可喜欢你了。”

    杨衍脸色一沉,道:“不用你啰嗦!”

    朱门殇摊摊手,道:“那说点别的吧,你打算怎么报仇?”

    杨衍默然不语。

    自那一日抱着朱门殇宣泄情绪后,他才稍微恢复平静,虽然脾气依旧倔强,但已不若之前盲目。他明白,靠自己去报仇那是送死。可这仇到底该怎么报?他想了几天,还是没头绪。

    朱门殇又道:“那你仇家是谁,总该知道了吧?”

    杨衍又摇摇头,他甚至不知道仇家是谁。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人海茫茫,不知道仇家是谁,你去哪找?再说,这事不断根,你以后还可能有麻烦。不过,说不定是一二十年后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杨衍不懂他的意思,突然想到那块仙霞掌令,便从身上拿出令牌,问朱门殇道:“这令牌是你帮我送回来的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我又不是算命的,能知道这东西是你的?”

    杨衍疑道:“那是谁帮我送回来的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你不知道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杨衍回答:“之前被爹爹藏起来,没见过”

    “这是掌门令,你是一派之主。”朱门殇接过令牌,沉吟道,“仙霞派……也不知是九大家哪一家下面的。这几天我帮你打听过,没人听说。”

    杨衍道:“我是仙霞派的传人?”

    朱门殇:“兴许是,要不也该有关联,总之小贼惹不起门派,所以摸上门还你。”

    杨衍问:“他们怎知我住在哪?”

    朱门殇哈哈大笑道:“你入城时那副模样,随便也能打听到了。”

    杨衍又问:“我有师兄弟吗?”

    朱门殇皱起眉头道:“你这年纪啥都不知道?”

    杨衍见他讥嘲,闭嘴扭头,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朱门殇看着杨衍,沉思片刻,似乎在盘算什么,然后说:“再小也是个门派,是个门派就能授艺,发侠名状。若你这令牌真不是偷来骗来的,照规矩,你现在也是一派掌门了。”又道,“江湖规矩多,令尊怕是不想让你惹事,所以什么都没教你,也可能另有深意。总之你想报仇,你就得先懂规矩,规矩就是你的护身符。”

    杨衍问道:“什么规矩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对头既然连你刚满周岁的小弟都不放过,凭什么放过你?”

    杨衍道:“他们说只能留一个,我不知道……他们为什么要留一个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先说侠名状,这大家都知道了,练武要门派,门派领了侠名状,你就是大侠。各个帮派对自己底下的侠客都有各自的约束规范,这且不论,侠客可以领门派的俸禄,多少不一定。有钱门派,弟子又少,可能就多点,穷的,弟子多的,少点。不过大多数的门派都只发空饷,弟子还是得自己找营生。有了侠名状就能在门派里头领职事,或者当保镖护院,行船入伍,那都是常见的。还有一个‘海捕衙门’的行当,又称‘摘西瓜’。”

    杨衍问:“什么是海捕衙门,什么是摘西瓜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九大家自有管辖地,当地犯了法逃到别处去,照理是不能派人抓捕,那得发悬赏通缉。有些人专抓逃犯领赏金,尤其重罪的逃犯悬赏才高,抓着了通常是死罪。这行当中人自称替九大家执法,是‘海捕衙门’,‘衙门’是前朝的话,官署的意思。海捕衙门不是真衙门,外人管他们叫‘摘西瓜’。人头似瓜,剖开了见红,那是血,也是花红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杨衍道:“我爷爷说,侠名状就是可以到处撒尿。”

    朱门殇哈哈大笑,道:“你爷爷算是透彻了,他说得对。但侠名状还有一个用途,就是发仇名状。”

    杨衍:“我也听说过这个,仇名状又是什么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九大家都有规章律法,杀伤人命都需究责,但若有仇人势不两立,就发仇名状。仇名状上缴门派,此后双方互为仇人,相互仇杀,门派不禁,也不究责,但有两条禁令必须遵守。”

    杨衍问道:“哪两条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仇不过三代,灭不能满门。假如你我结仇,我杀了你,你儿子报仇杀了我,我儿子再杀你儿子,这样下去,冤冤相报,纠缠不清,势必杀到某方一脉死绝为止。所以报仇仅止于三代,到了我孙子你孙子那代是最后一代能报仇的人,再下一代就不许报仇了。”

    杨衍道:“若要寻仇,子孙再发一次仇名状不就得了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你当九大家吃屎长大的?三代之后,三代不能结仇。双方都要各自回避。你发了仇名状,人家也不承认。”

    杨衍心中突了一下,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,又继续问道:“还有呢?”

    朱门殇接着解释:“灭不能满门,无论怎样报仇,你都必须给对方留下一个传宗接代的独苗,无论男女,像你这样的,就叫灭门种。违背这条也是天下共诛。”

    杨衍疑问道:“你不也是?”

    朱门殇察觉失言,不动声色道:“我说这么多,你没听进去?”

    杨衍疑问道:“什么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你若要报仇,对方怎样都不能杀你,甚至不能伤你。”

    杨衍恍然大悟,信心突然一涌:“所以只有我能杀他,他不能杀我,是这个意思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仇名状听起来简单,但就这条规矩就能生出几百上千个不同故事来。发仇名状等于是三代结仇,不只如此,一旦发了仇名状,有人脉的自会拉人相帮,把争端扩大,这叫株连。株连时是不问第几代的,也不问亲疏,但仍要守那条不能灭门的规矩。”

    说到株连时,朱门殇顿了一下,他的父亲就因为师兄一句“师父”,被彭天诚株连了。他叹了一口气,接着说道:“我若报仇时遇你亲友,是一并杀之。被株连的人也必须依着仇名状的规矩办事,以结仇双方的三代为限结束恩怨。总之,江湖人将仇名状看得甚重,非到不得已不会走这条路,宁愿走别的路子。”

    杨衍道:“什么路子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你没那条腿,走不动这条路。你要走,就走正路。”

    杨衍道:“怎样叫正路?”

    朱门殇淡淡道:“这事我不助你,也不拦你,说得多,保不定反害了你。这本是两难的事,你自己拿主意。我要说的是,对方留你独苗,肯定是发了仇名状,照着规矩办事。这是丐帮辖内的灭门案,你往丐帮去,把前因后果弄清楚了再看怎么办。”

    杨衍想报仇,却也知单凭一己之力,报仇实在困难,于是问朱门殇:“你报仇了吗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报了。”

    杨衍道:“你怎么报仇的?”

    朱门殇淡淡道:“我找着他时,他已经死了,剩下个七岁儿子,没得玩了。”

    朱门殇是世故的人,知道有些恩怨难以分说对错,说这话原本是要杨衍想清楚,莫过于执着,没想到杨衍此时想的却是:“若让他们好死,岂不是绝了报仇希望?”

    这时,有姑娘敲门道:“朱大夫,七娘有事找你帮忙。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啥事?”

    那姑娘道:“新来的雏儿不肯下海,七娘要你去劝劝。”

    朱门殇骂道:“我又不是龟公,七娘是脑门给针扎了吗?”

    那姑娘嘻嘻笑道:“七娘说你最会哄姑娘开心。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我最会哄你们七娘开心了,叫七娘来让我哄哄。”

    那姑娘问道:“那是不帮忙啰?”

    朱门殇道:“去,叫你家七娘别乱想瞎主意。”

    说完,朱门殇起身道:“我就说这些,你好生思量。再过两天你就自己去吧。”又道,“你也别老闷在房里练那瞎□□毛剑,有空出去走走。”

    朱门殇离去后,杨衍见天色将明,也不睡了,起床继续练他那招枯木横枝。这几日来,他一有空闲便练剑,只是来来去去只会这招,也就专心致志练这招。他过去都以木杖代剑,现在使用真剑,挥起来便觉沉重,说到底还是他的功底不够。

    他练了一个时辰,想起那日昏迷前似乎见到一个熟悉身影,却想不起来是谁。杨正德避仇,向少交际,家中无熟人往来。既不是熟人,难道是亲人?他又想起跟令牌一同找到的那张老旧纸条,忙拿出钱袋打开来,那张纸条仍在。

    悦丰赌坊……

    丐帮境内赌场众多,就不知这悦丰赌坊在哪?但父亲既然珍而藏之,定然有用。不如找找这地方,看有什么线索,说不定还能撞见仇人。

    这么一想,天一明,杨衍提了剑就出门。他一方面寻仇,一方面也想向孙大夫致谢。孙大夫是当地名医,他问了路,一路找到孙家去。孙大夫正担心杨衍,见他来,满心欢喜,杨衍把身上仅剩的碎银给他,孙大夫坚决不收,只问朱门殇有没有欺负他。杨衍不好解释,只说朱门殇不是坏人,又问了孙大夫是否听过悦丰赌坊。孙大夫摇头,说临川城这里就一间富贵赌坊最大,没听过什么悦丰赌坊。

    离开孙家,杨衍也算了却一桩心事。他想着,来日若有缘,定当报答孙大夫。想到这,自然又想起朱门殇,杨衍心道:“那臭痞子就算了吧。”

    其实朱门殇对他之恩犹过于孙大夫,杨衍爱憎分明,这份恩情必然惦念。只是朱门殇总是各种讽刺讥嘲,惹他动怒,他嘴上不承认,心里也不愿承认。

    他在左近又绕了几圈,问了些人,都没听说过悦丰赌坊,料想果真不在临川。他想天下赌坊这么多,这线索无疑大海捞针,当下没有头绪,只好回群芳楼去。

    群芳楼入了门便是大厅,一幅足有二十尺长的锦绣山水屏风隔住后面数十间厢房。厢房中设有餐桌椅,那是狎客与□□调笑喝酒的地方,若是对了眼,厢房两侧各有两条回廊,四条回廊分隔左中右三个中庭,周围合计有房间九十六间,各自挂着不同花名的门牌,那是姑娘们的居所。门牌若是翻过,是有客或不接客,若是名字朝外,熟客便可敲门询问,若只想办事,直截了当也省了酒钱。中庭后方又有数十间房,那是护院居所。中庭左右又各有一道楼梯,上了二楼是宾居,久住的嫖客便住在那。

    朱门殇与杨衍的居所就在二楼,不想接客的□□们常聚在二楼聊天,可以避开往来客人。

    杨衍绕过屏风,上了楼梯,见一群□□在楼梯口围着嘻笑。他低着头,绕开她们回房。却听到其中一人嘻笑道:“真的假的?没了……小鸡鸡?嘻嘻。”

    “好像是被咬断的。”

    杨衍一听这话,顿时如遭雷击,躲在转角处偷听。

    又听得一位姑娘道:“听说没处理好,下面都烂掉了,打听到这有神医,叫朱大夫去帮他看看。”先前那位嘻笑道:“怎么医?叫朱大夫切一截分他吗?”一人道:“我瞧着够分呢。”

    “就怕燕红舍不得。”

    “你才舍不得!”

    众人笑得花枝乱颤,杨衍却是浑身发抖,奋力吸了几口气。

    冷静,要冷静!杨衍虽是这般告诫自己,却心跳手麻,不能自己。他回到房间,见朱门殇尚未回来,左思右想,若朱门殇一个人回来,那就再问他情况,若他带着仇人回来,那……万不能打草惊蛇。

    杨衍侧着身子,挨在窗边朝楼下望。他这方位只能看到门口右侧的巷道,若是朱门殇从另一个方向回来,便要错过。但妓院内已无更好的位置可供藏身。杨衍心中忐忑,一边祈祷苍天有眼,莫让自己错过仇人,又加倍注意长街上的动态。

    他就这样等着,直等到黄昏日落。一旦入夜,光线便暗,所幸群芳楼是妓院,张灯结彩,视野虽短了,近处反而比白天更亮些。

    大约真是苍天有眼,这么等了许久,终于让杨衍见到两条人影,一是朱门殇,另一人正是当日灭门的仇人,石九!

    杨衍眼前一花,气血贲张,提了剑,匆匆忙忙便下了楼,先躲在屏风后,见石九与朱门殇正在门口说话。朱门殇进了妓院,杨衍急忙躲到另一侧去,又见石九要离去,正待跟上,群芳楼的姑娘又在门口呼喊,似在揽他入内。

    石九犹豫了一会,进了群芳楼。

    杨衍心跳加速,正寻思一个偷袭的好地点,突然一个声音喝问道:“你是谁,在这干嘛?”

    杨衍一惊,转过头来,一名中年壮汉正盯着他看,是群芳楼的护院。

    那壮汉问道:“你拿着把剑站这干嘛?”

    杨衍这几日未出房门,除了送餐的姑娘外,护院都未曾见过他。他一瞥眼,见石九正往这边走来,转身要走,却被护院拎住衣领拉回。那护院道:“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,你是跟谁进来的?”

    杨衍又急又慌,忙道:“我是朱大夫的徒弟!”

    护院又问:“朱大夫的徒弟?我怎没见过你?你提着剑干嘛?”

    杨衍忙道:“练……练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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