觅道寻佛-《天之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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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这几个月虽然与明不详相熟,也知道觉空首座单独召见过明不详,但这话终究不便说出,只得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

    ※

    九月初十午后,许是回光返照,觉生自觉精神健旺,便起身走动。他先到大雄宝殿,礼敬佛祖,诵了一遍金刚经,又到中庭散步。他死期将近,寺中俗务都不打扰他,各院都自己处理了,四院共议也有三个月没召开。他一时闲暇无事,突然想起两个月前佛前长明灯熄灭的事,绕到大雄宝殿后方,想察看灯油是否充足。

    他刚绕过殿角,就看到一名少年正爬在梯上,往油箱里探视,一头乌发披肩。觉生见他年少,好奇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    那少年见到觉生,忙从油箱爬下,双手合十道:“弟子明不详,见过方丈。”

    “你便是明不详?”觉生早听说过这人,未满十六便过试艺,还在觉空首座手下过了三十招,先后当了正见、正语两堂的入堂居士,当真是年少有为。又见他眉清目秀,颇有好感,于是问道:“你在做什么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弟子是正语堂入堂居士,负责监看寺内油料,特地来巡。”

    “你天天都来?”觉生道,“这油料注满,可保长明灯两个月不熄,半个月看一次已经够了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之前长明灯灭了,心里不踏实,于是天天都来巡看。”

    觉生笑道:“你倒是有耐性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微笑,笑得犹如鲜花初绽,雪后暖阳。只听他道:“弟子一直都有耐性,一直等着,总会等到机会。”

    觉生道:“等到什么机会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等到油尽灯枯时,便有弟子用武之地了。”

    觉生知他说的是灯油之事,却彷佛影射自己,心中有些不踏实,但他是个敦厚长者,又是有道高僧,再说明不详还是个少年,一时口误也怪不得他,便没放在心上,只道:“我听觉见提过你,是个有佛慧的人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摇头道:“弟子想不通的事情可多了。问了觉见住持,他答了,我却存疑。”

    觉生问道:“什么事情让你存疑?你且说说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我在正语堂处办公务,长明灯灭了,知道是觉观首座故意刁难。我去膳堂,明明都是少林僧人,偏偏分成两排座位。寺里处办公务,各有各的人马。觉见住持告诉我,那是正俗之别。”

    觉生叹口气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我常想,为何正俗如此势不两立?方丈莫怪,我原先以为是方丈不公,所以正俗势不两立,但我问十个师兄,十个都说方丈处事公允。既然公允,又为何怨恨?我想了很久,终于明白。”

    觉生问道:“明白什么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方丈的公平是处事,僧众不平的是心。事平心不平,那永远填不满,反倒双方各生怨恨。”

    好一句“事平心不平”,明不详说的话正与觉空所说相同。

    明不详又道:“于是我又问觉见住持,佛与少林真不能分?名相是虚,少林是虚,佛亦是虚,以虚度虚,岂非执着痴迷?”

    觉生问:“觉见住持怎么回答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觉见住持说,少林以佛起家,名相虽虚,僧宝是真,无三宝则佛法灭,佛法灭,众生何时方能解脱?”

    觉生点点头,说到底,正僧看不起俗僧是因俗僧多犯戒律。对于佛教来说,僧宝是三宝之一,是依佛教法,如实修行的出家沙门。

    更往深里说,三宝是佛教的依归,沙门需引导众生向善礼佛,俗僧披沙门之姿,却无三宝之实,对教义实是极深的亵渎,正僧之所不容俗僧,多为此故。但要俗僧奉正僧戒律,又有几个能如觉闻那般勤奋苦修?

    觉生道:“觉见住持说得有理,你哪里不懂了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少林无佛,不成少林,但佛无少林,便不成佛了吗?”

    觉生一愣。

    明不详又道:“非得以少林为天下佛门正宗,这算不算是我慢之心?”

    觉生道:“这确实傲慢,你有何想法?且说来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少林可无佛,佛亦可无少林。佛是佛,少林是少林,佛法不因少林兴而兴,亦不因少林灭而灭。”

    觉生道:“你十六岁能有此见地,当真天赋异禀,说是天之骄子,实不为过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弟子最了不起的不是天赋,是运气。”

    “喔?”觉生讶异问道,“怎说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方丈这数月休养,从不踏出大雄宝殿,弟子若非运气好,怎能遇到方丈?”

    觉生笑道:“这也有理。至于你方才说的问题,少林既然依佛而生,怎能说弃就弃?佛法既存于少林,少林自当弘扬佛法,少林可以有佛法,佛法也可存于少林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若佛与少林不能并存,是无佛好,还是无少林好?”

    觉生道:“都不好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又问:“方丈,此后五十年,会是佛灭了少林,还是少林灭了佛?亦或者,佛与少林俱灭?”

    觉生终于明白明不详的意思,他口称少林,却不说少林寺,少林指的是门派,也就是俗僧,佛指的是正僧。是正僧灭了俗僧,抑或俗僧灭了正僧,又或者两者同存或同灭?

    觉生叹道:“也许五十年后一如今日,佛与少林俱存。”

    “五十年前的少林方丈或许也是这样想呢。”明不详道。

    这话说得轻描淡写,觉生听着,却突然灵光一闪,如遭雷殛。

    五十年后的少林,仍会是如今的少林?

    他苦心孤诣,处事公允,力求正俗同存,然而人心不平,终归无用。五十年前俗僧入堂,五十年后……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,一股闷气从胸口窜起。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,但他一直刻意逃避,此刻将至油尽灯枯,明不详说的话又再次挑起他的心病。

    明不详忙问:“方丈怎么了?”

    觉生道:“我没事……”

    他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自己房间,深感疲倦,躺在床上沉思。

    他早就知道,正俗之争并非无法弥平。衡山能做到正俗并存,少林一样也能。只要少林不以佛门正宗自居,便如一般门派般,让修行者自去修行,掌事者自行掌事。

    然而每年佛诞,慕名而来的数万香客不正是为这佛门圣地而来?他明知这是虚名,但他不敢放下,他不过是少林历来数十位方丈中的一位,岂能动摇这得来不易的根本?

    非剃度不可入堂,这条规矩不是不能改。让俗家弟子与修行者并存,就无俗僧问题。只要俗僧不披僧衣,就无毁坏僧宝的问题。

    他想过,但那是千年的古训,他无能去改。

    他终于明白,那日觉空的犹豫不语。

    以为自己改变够多,却未曾动摇过根本,而自己并非不知,只是不敢更动。

    觉生心海翻腾,反复煎熬,做了这二十二年的方丈,他给少林留下的只是更深的正俗矛盾。

    他想起觉见……

    他面临的难题,觉见依然动不得。任何一个正僧都无法改变少林,那是他们从根本处对于佛的虔诚与对少林寺规的服赝所决定的。

    放眼当下,只有一个人能做到。

    “召集四院八堂,我要开四院共议。”他对服侍僧说道。僧人讶异道:“方丈,您的身体……”

    “快去!”他重又嘱咐了一次。

    服侍僧快步走下,他站起身来,走向方丈室。

    只有觉空能办到,只有他有这个能力。

    他能为少林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,就是让觉空当上方丈,让觉空彻底改革少林。无论是以一个佛门圣地熠熠生辉,抑或者以一个武林门派壮大强盛。

    他必须说服四院八堂所有正僧,让觉空当上方丈。

    他快步来到方丈院前,想取回金漆丹纸,突然胸口一阵绞痛。他一个颠簸,摔倒在地。

    从此再没起身。

    少林寺响起了丧钟,所有僧人纷纷探出头去,双手合十,口诵佛号。

    当晚,在所有僧人聚集在大雄宝殿前的驿道为方丈祝祷时,藏经阁突然起了大火,僧人们连忙抢救,但所有武学典籍与藏书仍付之一炬。

    没人知道火是怎么起的。

    那一夜,明不详默默离开少林,一路向西,往甘肃走去。他听说崆峒精于铸术,他想打造一把兵器,顺便也去北方看看。

    少林方丈圆寂的消息很快传开,九大家的掌门各自赶来吊唁。

    明不详在道上听闻了觉见继任方丈的消息。他仰头望天,只见一轮明月高悬。

    他对着天,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艳若桃李,暖如朝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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