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浮气躁-《天之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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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少年忙行礼道:“弟子明不详,参见住持。”

    了平问道:“你是哪位师父的弟子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家师了心。”

    了心失踪引起轩然大波,了平自然听说过,不由得讶异问道:“了心?他不是正业堂的监僧吗?你怎会在这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弟子现为正语堂的入堂居士。”

    了平更是讶异,问道:“你多大年纪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今年八月满十六。”

    了平啧啧称奇,又问道:“你当了多久的入堂居士?干些什么事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我在正见堂当了五个月入堂居士,三天前才转来正语堂公办,负责计算盘查寺内油料供给。”

    了平见他也是新来的,不由得起了亲近之心,又问道:“你这是要去哪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我住正业堂,正要回去。”

    了平微笑道:“你住正业堂,在正见堂当了入堂居士,现在又来正语堂办公,年纪轻轻,这经历之丰富实属难得,可得用心学习。”

    他拍了拍明不详肩膀,问道:“觉观首座在吗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首座还在办公,需要弟子带路吗?”

    了平挥了挥手:“不用了,我认得路。”

    他到了大殿,拜谒觉观,出乎意料的,觉观并未刁难,反倒是客客气气地从房里拿出厚厚一叠公文,说道:“觉如赴任早,这些都是他留下的交接事项。这几日你勤快点,先看过一遍,若有疑问,问我便是。”

    了平忙应承下来,接过公文,觉观笑着嘉勉几句便送他回去。

    了平心想,看来觉观并不如想象中险恶,“窝里刀”这句话说得忒重了。

    正语堂负责少林寺所有政务,也包括庶务,是杂事最为繁琐的一堂。举凡寺内所有起居法规,吃穿用度,人丁普查,照顾境内老弱,堂僧俸录升迁都归正语堂管。寺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:“要是你在少林有件事不知道找谁管,那就去找正语堂。”

    了平于内务上素有长才,只花了一个晚上便把所有公文卷宗看了一遍,第二天听完早课,到大雄宝殿向方丈学习易筋经。易筋经虽有正本,向不外传,只有口授,方丈有病在身,说话已有些吃力,但了平资质甚佳,总能举一反三,不必方丈多费口舌,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一日进度学得差不多,方丈对他点头微笑,甚是嘉许。

    一个多月过去,了平想,这个月虽然忙碌,但总的来说还算安稳。觉观首座不仅没刁难他,反倒颇为礼遇。都说正俗之争不可开交,如今看来似乎也没想象中激烈,想来方丈虽然流放觉如,但让俗僧当上正语堂住持,也算处置公平,消弥了双方怨气。

    这时,敲门声响起,了平问道:“谁?进来。”

    一名僧人走入,说道:“佛都居民送来请愿书,是关于挖井的事。”

    了平道:“挖井是工事,工事是归地藏院正思堂管的,怎会找上我?”

    那僧人道:“这事不是这么简单,那是佛都居民的请愿。”

    原来这数十年来,佛都日渐兴旺,居民越来越多,城市规模也越见膨胀。都内水井有限,一些边缘地带便无井可用,得走上一大段路方能取水,极为不便。这些地方住的又多是贫困百姓,无地可挖井,半年前便向少林寺求助。觉生方丈本着慈悲为怀,允诺为他们挖井,正思堂派人勘查,连地都在觉如离开前买下了。

    了平道:“既然地都买下了,怎么不开工?挖个井是要花多少时日?”

    僧人道:“当初居民上求方丈,这事不知该谁管,便是正语堂接下。地虽买了,还要住持您发个公文通知正思堂开工。”

    了平说道:“这简单,发个公文便是。”他当下写了公文,要正思堂开工。

    几天后他前往大雄宝殿修习易筋经,临走前方丈忽然问起佛都水井之事,了平心中一惊,忙道:“已在处理了。”

    方丈道:“天下之大,贫困老弱者众,少林寺能做的不多,若连近在咫尺的佛都都照顾不好,又怎能恩泽广被,兼善天下?”

    方丈这一催促,了平便急了。回到正语堂,见一封公文,原来是正思堂发来的,他拆开一看,上面写着:“经查前文已复,谨请以复文再回,确认无误后方能照函办理。”

    了平这一看,糊涂了,这事哪曾发过什么公文?他走出堂门,环顾四周,恰好见到明不详,便喊了过来,把公文拿给明不详看,问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明不详看了公文,问道:“是水井的事吗?”

    了平道:“就这事,正思堂先前发过文吗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之前正思堂勘完地,送了一封公文过来,上面标示了水井位置跟外围土地。正思堂的意思是要住持就着那封附有地图的公文再回复过去,他们才能动工。”

    了平道:“这就怪了。”

    他这段时日已将堂中文件都看了个遍,可没见过明不详说的这封公文,便在书斋中到处翻遍,却始终找不着,于是对明不详道:“你来帮忙找找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进了书斋,与了平一同翻查,仍是找不着,便道:“何不问问觉观首座?”

    了平觉得有理,于是前往拜见觉观,询问觉如是否交接了这封公文。

    觉观摸着头说道:“这件事我是知道的,但这公文……觉如没交给我。唉,你这师叔做事向来粗枝大叶。若是弄丢了也无妨,往正思堂走一趟,你跟了证是同辈,他该会关照你才对,不过一纸公文,有什么不能通融的?”

    了平觉得这也有理,前往正思堂找住持了证。正思堂的堂僧奉了茶,要他稍等,谁知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。

    总算了平“石头”的外号不是白取的,他甚有耐心,也不发脾气。一个多时辰后,了证才把他请入。

    了证是正僧,只比了平大两岁,却早了四年当上住持。实则少林寺当前掌权的觉字辈高僧年事已高,势必渐渐交接给了字辈,了证是第一个,了平则是第二个。

    了证虽然当上住持,但他资历最浅,四院八堂会议上往往只能唯唯诺诺,不敢多提自己意见。了字辈与觉字辈又差了一辈,地藏院管钱粮工事,正思堂负责营建采买,公务上与其他住持交涉也得毕恭毕敬,底下人见了,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“馒头”,意思是软弱可欺,哪个堂的住持都能踩踩他。

    然而馒头今天遇到石头,反倒成了更硬的那个。论年纪,论资历,这颗石头都比自己短少了些,在他面前,自己反倒是前辈了。

    两颗光头见了面,馒头先是寒暄说道:“唉,今日公务繁忙,劳烦师兄久等了。”

    石头只得说道:“不敢,只是打扰师兄,甚是过意不去。”当下也不多说,单刀直入问起水井之事。

    馒头说道:“公文上面附图是为了确定施工地点,你若不将图发回,要是弄错了地方,不但耽误时日,更耗费人力物力。”

    石头只得说:“觉如住持没交接好,那公文已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馒头忙道:“这可不成,没了图,怎么施工?”

    石头毕竟是耐磨的,沉住气道:“反正佛都就在左近,不如我们走一趟,确定一次如何?”

    馒头虽软,却不含糊,又道:“没有白纸黑字,起了争议怎办?你再找找,这么重要的东西觉如师叔肯定不会遗失。要不,我派人往山西问一下觉如师叔如何?”

    从河南跑一趟山西,就问一封公文放哪?石头再蠢,此时也知道馒头有心刁难,但他甚有耐心,于是道:“两地来回甚是耗时,这是方丈交办的事,还是得急些。难道正思堂没有留存副本?”

    馒头道:“副本是有,只是不知放哪了,我再找找,找着了立刻通知师兄。”

    石头拱手道:“那就劳烦师兄了,师弟告辞。”

    馒头也拱手哈哈笑道:“哪里哪里,不敢不敢,请。”

    了平离了正思堂,他压根不相信了证会认真替他找水井图。他依着觉空首座叮咛,转向普贤院,找锦毛狮觉寂师叔帮忙。

    觉寂是正命堂住持,正命堂负责少林寺戒律,当初便是他擒抓了净。他是觉空首座的左右手,身材健壮高大,就一颗头小得出奇,到了冬天披上棉袄,一圈绒毛围在脖子上,便如一只小狮子般,于是年轻时便得个“锦毛狮”的绰号。锦毛狮虽已年老,依然个性刚烈,做事果决,不少人都怕他。

    觉寂听完了平抱怨,大怒骂道:“这些正僧,不满你得了住持的位置,存心刁难你!你莫担心,明日我去一趟正思堂,看看了证那家伙怎么推托!”

    了平听觉寂这么说,略感安心。

    果然隔天一早,觉寂便来到正思堂,了证不敢怠慢,忙出来相迎。

    锦毛狮问道:“我昨晚去找了平叙旧,谈起水井之事,听说你把勘察的地图给弄丢了,是否?”

    馒头忙道:“并无此事,只是堆在公文里,得找找。”

    锦毛狮道:“内务不整致使遗失公文,这是瑕疵。了证师侄,你以前可是个精细人,怎么上了位,反倒粗糙了?”

    遇到锦毛狮,馒头又变回了软弱可欺的馒头,只得道:“我再找找,估计花不了几天。”

    “啪”的一声巨响,锦毛狮一巴掌拍上桌子,怒道:“还得等你几天?今天你找不出来,贫僧就来帮你整理整理!”

    馒头忙点头称是。

    正定堂的住持——外号“拔舌菩萨”的觉广听说了这件事,下了个评语:“馒头再硬,也会给狗叼了。”

    然而馒头还是拖到了最后一刻,一直到下午公办时间结束,才把挖井的公文送给石头。

    了平就着正思堂送来的公文回复,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,天下太平。不料第二天下午,先是明不详前来敲了门,说道:“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,得补。”了平正要处理,又有弟子来报,说七月十五是僧宝日,这一日要为全寺发放僧鞋,按照往例,僧鞋该当提早一个月送来验货,至今却无下文。

    这可是件大事,少林寺上下僧人弟子三千余名,三千多双鞋可不是一时能够采办。这事又归正思堂管,石头又得再碰一次馒头。

    了平只得对明不详说道:“这事等我回来再处理。”便又快步往正思堂去。

    “寺内僧人尺寸各自不同,你无尺寸给我,我怎么采办?”馒头说道。

    这话在情在理,此时便请了觉寂撑腰也无用。了平只得又赶回正语堂,一问,方知佛诞前觉如便已派人统计僧人鞋子尺寸,写在一本笔记上,只是遭遇佛诞,忙于杂事,并未将数量送到正思堂去。佛诞之后,觉如入狱,这事便搁下了。

    了平翻来覆去地找,自然也找不到那本登记僧人鞋子尺寸数量的笔记。他再往拜会觉观,这把窝里刀只说:“唉,觉如这人就是散漫,也不知道把东西丢哪。要不你派人去山西问问他?”

    了平这时已明白,这些下落不明的文件八成就是觉观动的手脚。但觉观是首座,了平也奈何不了他。

    了平心急如焚,眼看距离七月十五只剩下二十余天,他派了正语堂所有僧人统计所需僧鞋尺寸数量。

    隔天早上,他神情恍惚,觉生方丈问了,他只说没事。

    到了正语堂,他询问昨晚丈量僧鞋的进度,这一问,险些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整整一天,四百名僧众,竟只量到两百多双脚。

    原来正僧们不知何故得知此事,存心要了平出丑,遇到正语堂僧人来丈量鞋子,纷纷找借口推脱逃避。加上觉如甚得人心,正语堂多数正僧都对他被流放一事不满,办起活来总是不尽力。一名负责丈量的正僧到了文殊院,竟与另一名正僧聊了足足一个时辰,后者又推说要抄写经书,连鞋子都没量就走了。

    “觉如得人心,这是他最大的本事。自古收服人心难,你得有些耐性。”窝里刀依然是那把窝里刀,讲起话来不着边际,“你得花点时间让他们信服你,不如以身作则如何?”

    事到如今,也不得不以身作则了。了平点了几十名俗僧,一院院一堂堂一间间测量下去。有住持在,那些正僧不敢皮赖,只得乖乖接受丈量,就这样,花了五天时间,总算把尺寸丈量清楚,把数量送到正思堂去。

    了平刚松了一口气,明不详又来说道:“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,得补。”他正要吩咐,又一名僧人来到,喊道:“住持,佛都的居民都聚在门口,嚷嚷着要见方丈陈情。”

    “又怎么了?”了平问道,“正思堂不是开工了吗?”

    “没啊,那地方多了十几名正思堂的僧人,却还没开工,那些百姓才会到山上来。”

    “在哪?快带我去!”了平当即起身,先到山门劝退那些居民,众人嚷嚷着只是不依。了平只得跟着众人到了佛都,只见一块空地上坐着十余名僧人,果然一土未掘,于是上前问道:“怎么不开工?”

    那十余名僧人慌忙起身,说道:“早要开工,正等着住持您来呢。”

    “等我干嘛?”了平恼怒道,“你们这不都到了吗?”

    “依循往例,需要住持确认后方能开工。我们在这等了好几天,都不见住持您来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没人通知我?”了平提高音量,显是动怒了。那僧人摊摊手道:“我们想住持事忙,不敢打扰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!立刻!挖!”了平大吼一声,那些人这才动起来。

    了平赶回少林,回到书轩,见这几日堆起的公文放在桌上,便如一座小山般,深感心力交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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