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宿敌-《天之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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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尹森道:“你昨晚听了我们故事,总能分辨出个是非曲直吧?我待他如兄弟,他夺我妻子,难道不是他理亏?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打妻子?”明不详问,“你十二年没再娶,口口声声夺妻之恨,却没怪她的意思。你真喜欢她,为何又要打她?”

    “她笨手笨脚,惹我生气,我脾气又暴……”

    “姚允大比你晚入门,却比你早两年领了侠名状,在襄阳帮也比你受重用。”明不详道,“你嫉妒他。”

    尹森一愣,正要辩解,明不详摇摇头,道:“你见着比你入门晚的师弟功夫学得比你快,比你早领侠名状,你自己却练不好功夫,就把气发在妻子身上,事后又懊悔,迁怒于人,却不反省,只想怪罪于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□□娘的!”姚允大猛地睁眼起身。原来他不知几时已醒了,故意装睡,若是尹森想动手害他,他便能反施偷袭。此时听明不详讲解过去往事,他忍不住暴怒起身:“我要是不带走惠姑,早晚被你欺负死!”又转头对明不详道,“你说他该不该死?”

    尹森被明不详戳破心事,又是愤怒又是懊恼,听姚允大这样一说,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。

    “你劝过他吗?”明不详问姚允大。

    姚允大竟被问得不知所措,连尹森也面露不解。

    “你说你喜欢他妻子许久。”明不详道,“他妻子与你私奔,可见你们经常往来,定然知道他经常打妻子,你可曾劝过一句?”

    “还是你希望他打得越凶越好,好让你趁虚而入?”

    这话像是一台冲车,无预警地撞塌城墙一角。姚允大来不及防备,瞠目结舌,只得呐呐道:“我……我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“姚允大!”尹森怒喝。

    姚允大提剑在手,大声道:“我就有这心思又如何?终究是你不对在先!”他想起妻子惨亡,又燃起恨意。

    “你们觉得惠姑希望你们谁死?”明不详忽地问道。

    两人同时指着对方,大声道:“当然是他!”

    他们此时情绪激动,怒目相对,都觉得是对方害死自己妻子,提起兵器就往对方冲去。尹森暴怒之下忘了腿伤,伤口剧痛,不禁“唉”了一声,半跪在地。姚允大见机会大好,举剑便要刺去。尹森阵前失足,只道必死,心中一酸,猛地将刀递出,务求同归于尽。

    不知怎地,这大好机会姚允大竟没把握,那剑举起却没刺出,尹森这一刀也扑了个空。姚允大见他刀势凶猛,自己方才若是抢上,定然同归于尽,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,连忙挥剑格开,退了开去。

    屋里三人都不再动,唯有风雪透过门缝窗隙,偷潜进来张望。火堆仍烧着,不时发出“劈劈啪啪”的爆裂声。

    姚允大退回原位坐下,丧了气一般,尹森也缩回屋角。明不详见他们无意再斗,问道:“不打了吗?”

    两人默然不语,各自陷入沉思,就这样直至日暮天暗。明不详诵完晚课,合衣躺下,道:“你们想睡时跟我说一声。”

    他这话有另一层用意,此时两人彼此顾忌,谁也不敢独自睡去,定然要用粮食与柴火换取他的保护。这样下去,原本半个多月的食粮柴火本就分不到五天,每次睡觉又要分掉一些,只消两三天后,两人都要粮柴俱绝。

    “这个小土匪!”尹森暗骂。他看向姚允大,姚允大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,一时却是无奈,只得各自缴了柴火食粮,躺在地上,却是一夜难眠。

    又一天,明不详照例外出探路,剩下那两人。姚允大见尹森不停揉捏手臂,冷笑道:“你手臂骨折,大腿上的伤口发炎,很难受吧?”

    尹森讥嘲道:“你手腕的剑伤再不救治,就算好了,也是残废。”

    “你瘸一条腿,下半辈子也废了。”姚允大挖苦道,“反正你本来就慢,还傻傻地去练武当的柔云剑法。”

    尹森怒道:“偏要学!我就不信练不起来!”

    姚允大哈哈大笑道:“勤能补拙,这句话害你一辈子。傻子,你没这天分,就是学不来的!”

    尹森被他一骂,牵动心事,本要发作,话未出口却又突然泄了气,叹口气道:“我这辈子真就毁在这四个字上,勤能补拙。要是早认清本性,又怎会把练不好功夫的脾气发在她身上,逼得她跟你跑了?”

    姚允大见他突然感叹,想起往事,默然半晌,叹道:“我一直喜欢她,你若待她好,我便无话可说,一个人受苦总好过三个人受罪。”

    尹森冷笑道:“你带她逃跑时可曾想过我?还有了孩子!你操她的时候,心安吗?”

    姚允大叹道:“我是有愧。她身体虚弱,难产而死,连孩子都保不住时,我竟想……想着……这是我的报应……”

    两人当初曾是知己好友,如今反目成仇,不禁感慨万千。

    尹森道:“昨日我摔倒,你怎么不下杀手?”

    姚允大摇头道:“那小子问惠姑最想谁死,我想她泉下有知,说不定恨我还多过恨你……”

    尹森叹口气,道:“罢了,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好说的。现在你我存粮剩不到两日,没东西吃还能撑个几天,没有柴火,一晚上都撑不住。”

    姚允大道:“不如现在分个胜负,把这恩怨了结了。”

    尹森点点头道:“也好!”

    两人当下动起手来,可此刻杀意全无,过了几招,多是自保,偶有杀招也不痛不痒。

    姚允大撤招退回,道:“不打了不打了,白费力气。你的杀性去哪了?”

    尹森答道:“现在我只想活命,但望此生不要再见你。”过了会又道,“就怕咱俩都要死。”

    姚允大道:“我们共享柴火,还能多支撑几天。跟那少年商量,看能不能还点食物给我们。”

    尹森犹豫道:“那少年古怪,我怕他是想独占食物柴火。”

    姚允大对明不详也无信心,正要说话,门被推开,一阵风雪扑面而来,逼得两人睁不开眼,却是明不详回来了。

    明不详见两人神色间已无敌意,问道:“你们不打了?”

    姚允大道:“先不打了。明少侠,咱们打个商量,这样生三堆柴火太过浪费,不若我们共享,节省柴火,也好谋生路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倒了灯油,自顾自生火,道:“这是我的柴火,你俩要共享,但可共享自己的去。”

    姚允大怒道:“起的是同一团火,又不多折损你分毫,这么计较?这可是我家!”

    明不详抬头望着姚允大,姚允大被他一瞧,只觉浑身不舒坦,提起胆气道:“我说得不对吗?”

    “那是不可能的。”明不详摇头道,“道路封阻,这里又少人烟,就算柴火保住了,食物也不够。我吃素,也不杀人,你们最多只能有一个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尹森听他话中古怪,隐约间一个念头冒起,顿时全身冰冷,颤声道,“你……你是说……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从一开始就没有三个人都活下去的办法。”明不详道,“我不杀人,不吃肉,你们可以。”

    尹森与姚允大同时惊呼一声,姚允大道:“你要我们自相残杀,然后吃人肉?!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食肉寝皮,你们本就想吃了对方不是?”

    两人倒抽了一口凉气,他们知道,明不详是当真的。

    小屋里又恢复静默,新一轮的较量又开始了。想要从明不详手上抢回食物是不可能的,但要杀死对方,吃对方的肉过冬,这又……

    “可我不害他,他会不会害我?”尹森心想,两人虽在今日把话挑开了,此时复又犹豫。十几年的仇恨积累,真就这样揭过了?

    入夜,明不详重申了一次:“三张薄饼,两根柴火,我保安眠。”尹森与姚允大互看一眼,犹豫半晌,终究还是交了。

    尹森睡得极不安稳,姚允大为什么交了薄饼柴火,不就是信不过自己?他见自己也交了薄饼柴火,不也表明了不信任他?连信任都没有,那还谈什么化消仇恨?

    子夜过后,他听到轻微声响,他眯着眼,见明不详已靠在墙边睡着。

    “这小子真不可信。”尹森心想,忽地心中一动,“这不正是下手的好时机?”

    他心口怦怦作响,早上还一心要杀的人,不知为何,此刻真要动手,反倒犹豫不安起来。怎么十二年的恨意,一下午就烟消云散了?

    他犹豫许久,终究下不了决心。过了会,火光前闪过一到阴影,姚允大提刀起身,蹑手蹑脚,慢慢靠近。

    “这狗贼,该不是想杀我?”尹森心下大怒,顿觉自己方才的不忍愚昧至极。这可是抢了自己老婆的人,自己一片真诚,全交给了狼心狗肺!

    然则与他所想不同,只见姚允大小心翼翼,竟是往明不详身边走去。尹森心中突了一下,难道姚允大竟是要杀明不详?可这少年虽然年幼,武功却极高,他怎么……怎么……犯糊涂了?

    果不其然,姚允大走至明不详面前,犹豫了会,一咬牙,举起钢刀。明不详猛然睁开眼,翻了个身,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杀招,随即一个鲤鱼打挺,双脚同时踹出,将姚允大踹了开去。

    一番响动,尹森再装不得睡,连忙起身。姚允大挥刀杀向明不详,他势若疯虎,一刀接着一刀,那明不详左闪右避,轻飘飘的恍如鬼魅。不,在这暗夜微光中,他就是鬼魅,看得见,摸不着,浑若无物般,像极了自己眼花看错的鬼影。尹森心下大骇,这少年的武功竟比他所想还高上数倍不止!

    此时只要抢上与明不详配合,随便几刀就能收拾了姚允大,甚至无须自己动手,等着明不详收拾他也可。但这少年心思歹毒,竟要逼自己吃人肉,说不杀人想来也只是戏弄自己两人罢了。更何况,就算自己上去帮忙,也决计收拾不了这少年,这姚允大怎地这么蠢,竟然自找死路?

    那边厢姚允大狂挥乱砍,累得精疲力竭,连对手衣角都摸不着。明不详忽地一踢,重重踹在姚允大胸口,随即左手疾伸,扣住姚允大脉门,右拳重击他肚腹。姚允大肋骨本已断折,痛得几欲晕去,小腹上再中一拳,一阵痉挛,忍不住弯下腰来。

    尹森一阵晕眩,眼看仇人将死,忽地大叫一声,猛地从后一剑刺向明不详。明不详侧过身来,手刀劈他手腕,长剑落地,尹森热血上涌,一把抱住明不详,吼道:“快杀了他!”他用尽全身力气,明不详一时竟也挣脱不开。

    姚允大勉强起身,见两人纠缠得紧,无从下手,叫道:“你让开!”尹森喊道:“别管我!一个人死好过两个没命!”他明白姚允大之所以冒险杀明不详,正是因不想杀了自己。姚允大见他舍命相助,心中更是不忍,那刀不知怎么下手。这两个前日还你死我活的仇敌,此刻竟动起了故旧之情。

    正犹豫间,明不详突然停止挣扎。尹森正自讶异,忽觉明不详身体一扭,便如泥鳅般从自己怀里滑了出去,这才晓得原来明不详若要挣脱根本不费吹灰之力,姚允大若真一刀劈下,怕是只会劈死自己。

    姚允大也瞠目结舌,讶异不已。

    明不详问道:“你们真不想杀对方了?”

    两人不知如何作答,齐齐愣住。

    明不详看向尹森,尹森道:“不杀了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点头道:“往山下的路没坏,风雪过后,你们就能走了。”

    姚允大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没什么意思,你们这样很好。”说完推开屋门。狂风夹着大雪卷进屋里,逼得姚允大与尹森两人睁不开眼。

    “我回寺里去了。”风声中,他们隐约听见明不详说了这句话,随即屋门掩上,那俊美异常的少年就此隐没在风雪之中。

    姚允大与尹森同时松了一口气。两人本以为今日必死,如今逃脱生天,思及过去种种愚不可及的行为,惭愧、懊悔等情绪霎时涌上心头,恍惚间有如隔世,不由得相视一笑。

    两人此时都是一般心思:这神秘少年到底哪来的?难道真是菩萨下凡来点化他们?

    ※※※

    明不详失踪数天,正见堂的师兄弟都知道,无奈风雪太大,不能外出找人。唯有觉见甚是着急,要正业堂所有堂僧找寻明不详。

    明不详回来后,只说在雪夜中迷途,躲了几天,等风雪稍缓才回。

    过了几天,姚允大来少林寺拜访,求见了正见堂的堂僧,将明不详的“义举”禀告。

    “若不是他舍己冒险,我与我兄弟早已自相残杀。”姚允大泣道,“他真是活菩萨转世。他在小屋中逼我们兄弟,我们兄弟这才有机会冰释前嫌,重归正道。”

    堂僧将此事上禀,觉明住持深以为奇。

    这觉明住持有个外号叫“片叶不沾”,是取“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”之意。这倒不是说他出淤泥而不染,性格如何超凡脱俗,而是他向来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,万事都能看得轻轻淡淡,说几句佛偈带过,不管事情多忙多乱,他总能“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”。

    然而这事实在太奇,竟连他的好奇心也被勾起,于是召来明不详细细询问。明不详道:“弟子只是想着患难见真情,逼得他们急了,就会想些气头上想不到的事。”

    觉明连连点头,叹道:“了心有你这样的弟子,这一生也不枉了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回道:“住持,师父尚未死呢。”

    觉明哈哈大笑,又问:“你的武功这么好,能对付他们两个?”

    明不详道:“师父教过些。他们当时受伤,不是弟子对手。”

    觉明点头道:“你才十五岁,只靠了心带入门,便有这等能耐,前途不可限量。这样吧,今后我派人传你功夫。你未剃度,我让你当入堂居士,以后帮我处理些公文卷宗,如何?”

    入堂居士是安置寺中未剃度弟子的职位,并无品秩,不受寺中规矩管制,多为智囊,又或是首座住持的得力助手,明不详十五岁便得如此殊荣,那是第一人。当然,觉明更深的用意是明不详不肯另投他师,唯有带在身边方能栽培,又,这孩子如此聪明,又有手段,遇到事情或许与其他入堂居士有不同见解,兼听则明,对自己判断堂务也有帮助。

    明不详拱手道:“早上洒扫是弟子本分,也是修行,弟子不敢荒废,待到午后再往内堂办公。”

    觉明点点头道:“觉见师兄赞你,我总以为他过誉,想不到你真是如此聪慧谦冲。你要洒扫,那也随你。”

    明不详谢了觉明,离开正见堂。

    他回到住处,把前几日在禅风茶楼苦思的兵器图完成。

    那是他自己设计的兵器,天下间再没有第二把的奇形兵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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