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-《许我一世欢颜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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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了许多。
想起了大叔,想起了阿邵,想起了门外那些人。
想起了我的小时候。
平日破晓时分,隔壁邻居家中的鸡棚便会传出鸡啼,然而今日却安安静静的,整座村子显得死气沉沉——
我陡然从梦中惊醒,慌慌张张地披上外套,也顾不得穿错鞋子的脚,跌跌撞撞跑了出去。
昨日那场雪早已停了,地上仍盖着厚厚的雪堆,双脚没入雪堆时,那种冰凉刺骨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我紧绷的神经。
那些人自然没走,他们仍坐在草棚中,面前的火堆中还有火星在跳跃。他们的脸在火光之后平静得让我的心怦怦直跳,不祥之感越来越盛。
我迎上那年轻公子的视线时,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嘲讽。可我却顾不得这些,跌跌撞撞地往隔壁家跑去,才推开篱笆进了院子,便见到屋门口那被染成了红色的雪。
心陡然凉了一片。
我浑身颤抖,一步步朝前走去,推开门,里头横七竖八,尽是尸体。他们都被人一剑毙命,周遭的血迹早已被寒风风干,留下一堆堆印在地上洗不掉的血迹。
我看到了喜儿,喜儿倒在椅子旁边,手旁还有摔碎的茶杯碎片,她睁着眼,脸上犹挂着不可思议的神色。
她到死,都不明白为何会招来横祸。
我想到了喜儿腹中的孩子,蓦然跌坐在地,茶杯碎片刺进了我的手心,却全然不觉得疼。
我知道死的不单单是喜儿一家,事已至此,村中其他人定然也难逃此劫。
那年轻公子不知何时悄然无声地来到了我身后,他见我这般狼狈,在我身旁蹲了下来,笑得恁是动人,道:“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?郡主,现在才悔悟,已是晚了。”
我想也没想,抬起未受伤的手就甩了他一巴掌。
清脆的巴掌声让我的思绪渐渐回笼,眼前这些尸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,我身旁这个看起来无害的人,是凶手。
是他让人做下这肮脏事的!
“若你早些醒悟,随我们离开这里,或许村子里这些无辜的人都不会死。”他生生挨了我这一巴掌,脸上红了一片,与我说话的语气尖酸刻薄,“说到底,是你害了他们。”
“他们有什么错?我又有什么错?”我张开手心,看着那嵌入肉中的碎片,心口疼得几欲喘不过气来。
“他们没有错,但你与他们不同。你错就错在,不该生在秦家。”他的话像一把利刃,在我心上生生又刺了好几刀。
秦家。
我潸然泪下。
“裴炎,现在这天下,哪来的秦家?”我泪眼迷离地看着站在我身侧的人。
我三岁认识裴炎,两小无猜,也曾亲密无间。
记忆中的裴炎一直是个胆小的男孩,光阴漫漫,此时此刻,我竟觉得眼前的他如此陌生。
明明,他的眉目中依旧看得出少时的模样。
“你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。”裴炎伸手勾起我的下颌,望着我的眸子,掷地有声,“秦满儿,你生来便姓秦,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。今日我们便要离开这里,起程回岩都,你只有一个选择。”
“若我不走呢?”
裴炎低低笑了几声,问道:“满儿,你忘了你爹你娘,还有维皇子了吗?你可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?若非他们护着,你可还能活到现在?”
我眼中的泪一滴滴滑落,再也无法忍住。
裴炎见我如此,伸手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,喃喃自语:“小时候你与我说只有弱者才会哭泣,后来我便再没哭过,倒是你变得爱哭了。满儿,你以前从不哭的。”
是啊,我以前从不哭。
我出生那年,国泰民安,我那贵为一国之君的伯父秦徵甚为高兴,为我取名“满儿”。伯父与我父王一母同胞,自幼感情极好,自我出生后,他甚至比父王还要疼我。有他的怜宠,我自小便比别人高了一等。
直到后来,朝中有人叛乱,皇城沦陷在乱臣贼子手中,父王带着我们一家出逃,最终仍是没有逃过那一劫。
所有人都死了,父王,母妃,伯父最小的儿子、我的堂弟秦维,护送我们离开的那一队将士……他们全都死了,唯独我活了下来。
是他们所有人的尸首护着,我才得以存活。
那时候我好恨,我多想陪着他们一起去死!
我曾问大叔,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,大叔说,因为其他人都想让我活下来。
因为他们都希望我活下来,所以我不能死。
我忽又想起了大叔。
抹去脸上的泪痕,我的情绪渐渐平复,再看裴炎时,眸中已退去了早前的愤怒之色,平静地说道:“走之前,先让村里所有人入土为安,我要你在他们坟前磕头上香,没有他们,就不会有今日的我。”
裴炎没有异议,领着那几个汉子整整花了一日才将村中所有人埋好,为他们立了碑,一一跪拜。
从我在这个村子落地生根起,每个人都待我十分和善,可如今,他们全都因我而死,到死都不知为何会招来横祸。
大叔的墓在附近,离开时,我去拜祭了他。
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回来此地看他,也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些什么,在他的墓前坐了小半天,最终一言未发。
收拾行囊时,裴炎对那些简陋的东西着实不屑,我却将平日常穿的衣裳叠了几件放进包袱。
我又想起了平日细心收藏在木盒中的那个香囊。
当日我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,一个给了阿邵,另一个一直细心地收藏着。
我想,既然要走了,不如带上当个念想。
待我出了门,裴炎一把火烧毁了我住了十多年的屋子,火光滔天,四周的积雪因这一场炙热渐渐化成了水,却仍无法阻挡那滔天的火势。
裴炎说,他只是想告诉我,我没有退路。
看着那座老院在大火之下倾塌,我的心在胸口剧烈地跳动,最后却渐渐平稳,那些倾巢而出的愤怒终究还是忍了下来。
我年逾二十,在这个地方住了十多年,在这儿学会了怎么忍耐,学会了如何生存。
这儿承载了我大半的回忆!
我想,我约莫是恨裴炎的,可我却不能说他什么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,因为我们都身在乱世,所以我们没有选择。
走的时候,整个村子安安静静的,好像沉睡了一般。
曾经的鸡鸣犬吠已不复存在,我坐在马背上看着被笼罩在清晨薄雾中的村子,渐行渐远,终于,视线中再也看不到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。
我大抵不会再回到这儿。
这个地方再也回不到从前,可我,却必须回到从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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