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传·七夜 嫁衣-《浮生物语》


    第(2/3)页

    肉-体的片刻舒适,暂时释放了绷紧的神经。

    不是病,自己一定不是病。

    君岫寒试着坐了起来,思前想后,肯定自己的异常与病无关。

    嫁衣,那件有人一般感觉的嫁衣,才是罪魁祸首,肯定是!

    可是,自己的想法连自己都觉得荒唐,又如何让别人相信?连老秦都说是自己产生了幻觉。

    她沮丧地擦着额上脸上的汗珠,突然间却想起了那本文件夹。

    我心有君,君心有我。

    长恨绵绵,誓无绝期。

    四句话如电光划过,击得她的心也抽搐一下。

    对,这四句莫名其妙出现的话,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?!老秦该辨识得出这字迹肯定不是自己或者是谢菲的,更该知道自己不会是无聊到开这种玩笑的人。

    君岫寒为刚刚忘记向老秦提起这件事而懊悔不已,忙支撑着站起来,跌跌撞撞走出里屋,从抽屉里翻出那本多出神秘字迹的文件夹。

    哗哗的翻页声,快速又焦躁,在密闭静谧的环境下犹为刺耳。

    证据,她要马上找到可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的证据。

    排排方块字依旧整齐,传神的工笔画依然精致美丽,连剪贴下来的旧报纸也老老实实呆在原处,一切都没有变化。

    然而,对君岫寒而言,没有变化才是最惊人的变化——

    画中,嫁衣鲜红,草石如故。

    只是,那多出来的四句话消失了。

    君岫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,更不相信自己关于那几句话的记忆,只不过是可笑的幻觉。

    为什么会这样?!

    她无力瘫坐到椅子上,刚刚才缓解过去的疼痛,又从心脏最里头向外扩张。

    君岫寒倒抽一口冷气,下意识地弯起了背脊,下巴砰一声磕在桌子上。

    她的视线,以最近的距离与那画中嫁衣交为一点。

    一股冰凉--湿--润的气流,从画中跑出,拂动她的刘海。

    君岫寒一个激灵,想直起身\_体,而头部却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摁住,又像被一股从画中穿出的怪力,使劲朝里吸着,根本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气流越来越重,鲜红的影子开始移动。

    画中的群摆开始轻舞飘飞,连那青石下的草,也摇曳不止。

    小小一幅画,在模糊的视线中放大再放大,大到把她自己,还有整个世界,都装了进去……

    5

    叮咚,叮咚。

    脆生生的音符在风里跳动。

    天际的光线穿过纯白无色的琉璃,流转于飞扬的鲜红裙衫,淡淡的香,浮于四周。

    后面,载着露珠的草葱茏若翡翠铺成,一块光滑可鉴人影的青石,安静地享受青草土地的拥抱。

    高高低低的坡,把天地相接的线拉成自然壮阔的弯曲。

    天地间,仿佛只存这一块净土……

    啪!

    一记响亮的耳光,把起初的静谧美好击个粉碎。

    “要走便走!”女-人珠泪强忍的眸子,在盈盈水光中绝望,“只当……你我从不相识!”

    对端,鸦黑残旧的袍子被风卷起,暗红的血渍藏于袍下冷光凛凛的铁甲之上,伤口已经结痂的大手,紧握腰间金线绕柄的长刀。

    “君有命,臣从命。此生,你我注定殊途。”

    男人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,引来长长的沉默。

    “你说,待你从此役凯旋而归,我定要披了嫁衣在此等你。”娟丽惊世的脸庞,净透如飞雪化水,倾国之貌只因他一句话,失色于无边无际的凄凉冷笑,“而今,嫁衣如新,人心不故。呵呵,皇命与我,终究还是我败下阵来……你走罢。”

    浓重一声叹息,五光十色的世界,瞬间染成沉郁的灰白。

    白底雕花的细瓷瓶从他怀-里掏出,在粗糙若砂纸的大手间犹豫捻动。

    “你最爱的紫清酿。”红色的瓶塞-被拔开,甜而醉人的芬芳教人心迷意乱,他的嗓子开始黯哑,“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酿的酒。饮罢,你我恩尽情绝。”

    纤纤手指停在半空,却只是短暂的一瞬,转眼间已将瓷瓶握入手中,一仰头,无色的液体灌入丹红小口,洁白细致的喉咙,在不断的吞咽中鼓动。

    饮下的是酒还是泪,此刻谁能分得清楚。

    空空的瓷瓶被倒转过来,一滴不剩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走了。”空洞漠然的眼神投射到他的脸上,扣住瓶子的手赫然松开,“你我之间,从此干净如这酒瓶,空无一物。”

    瓶子摔在泥地上,没有碎,在骨碌碌的滚动中压弯了无辜的草,停在大青石下。

    大手一挥,袍子朝旁-撩-动,高窈健硕的身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,呼呼风声下,没留半点不舍,只有一地踏碎人心的脚印。

    所有力气在他的背影消失于这片苍苍草原后,化为乌有。

    瘫坐到青石上,撑住身\_体的手掌紧压着冰凉的表面,微微颤-抖。

    “嫁衣,只为你一人而披。”

    凝结纠缠于眼眶多时的泪,终于滴落,在石头上流成一条浅浅的印。

    鲜红的群摆,颓然拖在地上,盖了绿草,盖了生机。

    “君心有我,我心有君……”浅浅笑声回旋而起,又嘎然而止,“可惜,长恨绵绵,誓无绝期。”

    长恨绵绵,誓无绝期。

    长恨绵绵,誓无绝期。

    八个字如魔咒般冲击着大脑的最深处,幻影颠倒间,恍然见到坐在青石上的女-人,痛苦地捂着心口,匍匐在石上,脆弱的指甲紧紧抠在石缝中,随时有断掉的可能。

    熟悉的痛觉扯动自己最纤弱的神经,痛的人不光是她,还有自己。红色嫁衣,倾国美人,草原天际,在这声声乎远乎近的咒念声下被剖成七零八落的碎片。唯一残留的记忆,是一张绝美的脸,还有一个决绝而去的背影,以及,心口上完全相同的痛。

    君岫寒猛地睁开了眼。

    背脊上的汗被从窗口灌入的夜风一吹,冷得寒心。

    自己又做梦了吗?!

    她惊恐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,寻找并确认所有熟悉的场景与物品,深怕是陷入了另一场恶梦。

    桌椅书柜,歪摆的电话,挂在门口的抹布,加上在手背上的重重一掐,君岫寒确定自己已从那怪梦里醒来。

    心口的疼痛依然,但,似乎没有回到之前不能忍受的程度。她起身关上窗户,再坐回桌前,无处可去的目光愣愣瞪着那张画。

    女-人的脸,秀美的双手,在画中那空荡荡的嫁衣上渐渐浮现,像有高人提笔正往上精雕细琢一般。

    君岫寒用力眨眨眼,哪里又见什么女-人脸女-人手,嫁衣依然孤单于草石之上,固执地守候。

    时间一分分过去,君岫寒了无睡意,从来记不住梦境的她,出人意料记住了梦中女-人的模样,尽管只是恍然几眼,可若她真出现在人群之中,必可以一眼将其认出。然,她记住了女-人,却记不住那男人。准确说,她根本没看到那男人的容貌,纵是离得那么近,近到可以看到他手掌上的伤口,却依然无法看到他的脸。

    为什么呢?!

    追究一个莫名其妙的梦,多么荒谬而可笑的举动。君岫寒明知道这点,但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探究之心。无法解释的混乱,彻底占据了她的身\_体和思维。

    “小君!小君!”和蔼又有些焦急的呼喊在耳边回响。

    君岫寒缓缓睁开眼,朦胧中,老秦的脸在面前晃动,旁边还站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。

    馆长?!

    睡眼惺忪的她忽地坐起来,紧张而局促地看着另外两人,桌上老式闹钟的指针正指向早晨十点。

    自己睡着了?!还睡到这么晚?!

    “小君,你没什么事儿吧?”向来严肃的馆长盯着她苍白如纸的脸,“病了就不要死撑,我可以放你病假。”

    “馆长我没事啊!”君岫寒站起来,慌乱地摆手,她并不怕休病假,她怕让她休长假,非常时期,她断断不能丢了这份工作。

    馆长狐疑地瞅了她半晌,咕哝道:“嘴唇都泛紫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真的没事!”君岫寒一步跨到馆长面前,拼命把嘴唇抿出一点红润,说,“只是前几天有些感冒,估计是昨夜吃的感冒药,害我睡过了头。馆长对不起,下次不会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责怪你,只是真有什么不舒服千万不要藏着,闹严重了对大家都不好。”馆长摇着头朝门口走,末了又转回头对老秦说,“老秦,我等会儿要去省里开会,大后天才回来,你留意一下小君,别出什么岔子。还有,谢菲怎么还没来上班?你联系一下她!这丫头越来越无组织无纪律了!”

    老秦呵呵一笑,答道:“馆长,你来之前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。她说前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扭伤了脚,正在家休养。”

    馆长的胖脸由白到红,又由红到白,缚手出门前,忿忿扔下一句:“每次一旷工就撒谎说自己这儿伤了那儿扭了!这次等她回来,不开除她我就把我的王字倒过来写,哼!”

    老秦目送着馆长愤然的背影远去,笑道:“谢菲这丫头有麻烦了,馆长不怒则已,一怒惊人。”

    如果是平日,馆长诅咒发誓说把他的姓倒过来写,君岫寒一定会偷笑不止,可现在她半点笑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你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呀。”老秦看着她倦怠若死灰的面色,不无担心,“还是去看看医生吧,如果真是感冒没有痊愈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好……还好……”君岫寒软软地坐回椅子上,颇为懊恼,“上班时间睡觉,但愿馆长不会介意才好。”

    老秦走过去倒了杯热水,放到她面前:“不会的。唉,也怪我。今早我来,见你睡得那么沉,不忍心叫醒你,没想到馆长也来了。”

    她抱-住热腾腾的水杯,干涩的嘴唇刚刚碰到杯沿,马上又停住,一把抓住老秦:“我昨夜做了很奇怪的梦!还有,昨天我说我看到嫁衣活过来的事,还有你给我的那本贴着画的文件夹,那天明明出现了四句很奇怪的话,毛笔写的,什么长恨绵绵誓无绝期,明明有的,可是昨天晚上我再看,字全部没有了!我没有说谎啊!”

    “小君,你冷静点。”老秦俯下-身,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,皱起了眉,“你在发烧呢!很烫啊!”

    他以为自己因为激动而缺乏条理的语言是胡话?!

    “我没有病,也没有说胡话!”她蓦地恼了,用力拉下老秦的手,指着门外,“那件嫁衣有问题,一定有问题!你信我!”

    老秦无奈,习惯性地扶着眼镜,缓缓道:“那件嫁衣,是我亲手做出来。如果有什么问题,我该比谁都清楚。小君,你病了,不要固执,跟我看医生去。”

    君岫寒从恼怒转而愤怒,莫名的悲愤与委屈在身\_体里兜转许久也找不到出口,最后终于化作她一声从没有过的大吼:“我不去!!!”

    或许早已习惯了那个平素礼貌温和的女孩,此时的君岫寒,让老秦微微一怔。

    然后是短暂的尴尬与沉默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秦老师。”君岫寒颤动的睫毛遮住泛红的眼睛,嘴唇蠕动着,“我不是有意的……我突然很烦……”

    “呵呵,我想你需要安静一下。”老秦大度地笑笑,走到自己的座位前,从抽屉里摸出一盒没吃完的感冒药放到君岫寒面前,“我出去工作了,今天你就好好留在这里休息。记得把药吃了,不行的话还是得跟我去医院!”

    君岫寒没有再辩驳,轻轻点点头,说:“谢谢……”

    窗外,隐隐有一缕夏阳透入,照在她冰冷的脊背上,再渐渐穿入身\_体,在融化中层层剥离裹住心脏的障碍物,一种有东西即将呼之欲出的急迫感。

    她似乎遗忘了什么,而她的身\_体,她的思绪,正在不受控制地回忆。

    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天,老秦送来的午饭她一口未动。

    看着渐浓的夜色,老秦端起冷冰冰的饭盒,担忧地说:“你多少得吃点东西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饿。”

   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,几颗心急的星子已经跃入空中,争先恐后地忽闪着。

    “小君……”

    “秦老师,你先回去吧,我很好,不用担心。只是有点累。”她打断老秦。

    不信的人,始终不信,多说无益。她灭了所有想让他人相信自己的念头。

    老秦看着她沉寂的侧影,叹息:“好吧。我先回去了,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!”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她喃喃。

    老秦收拾起自己的东西,走到门口,旋即侧过脸,嘴角有笑意:“七夕见。”

    七夕?!

    对,明天是七夕,中国的情人节。

    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,七夕没有任何意义。

    七夕……嫁衣……

    不期然地又想起那件令人万般不悦的衣裳。君岫寒凄然一笑,在整个白天都没有发作过的疼痛又在心口肆虐起来。

    她痛苦地-呻-吟着,蜷缩在椅子上的身\_体颤-抖不停。

    身\_体越疼,脑子反而越清醒,昨夜梦中的情景,女-人的眼,男人的手,甚至那白瓷瓶上的花纹都历历在目,不似梦境,倒像真事。

    老天,自己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了?!

    君岫寒倒在地上,无助地看着天花板,期盼锥心之痛快些散去,又或者让自己即刻停止呼吸,不要再受这已经受不了的痛楚。

    闹钟嘀嗒嘀嗒走动,红色的时针慢慢抵达午夜十二点。

    疼痛终于隐退下去,君岫寒却不敢乱动,又躺了一会儿才费力从地上爬了起来。

    擦去一脸的汗水,她端起水杯,一口气灌下一杯水。

    刺激的凉意从食道扩散至全身,她的精神为之一振。

    甩甩头,身\_体的不适在此时悉数消失,什么疼痛,什么愤怒,什么委屈,全部归于平静。

    甚至,她还觉得有点饿了。

    人体是多么奇怪的构造物,刚刚还死去活来,此刻疾痛全无。

    突然,包里一阵短促的铃音响起。

    谁会在这个时候发短信?!

    君岫寒的朋友少之又少,从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发短信给她。

    取过包,掏出手机,她的目光里闪过讶异。

    谢菲的名字赫然在目,下头的短信框里,只有八个字——

    “长恨绵绵,誓无绝期。”

    君岫寒手一抖,手机差点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毫不犹豫地,她马上拨通了谢菲的电话。

    通了。

    接电话啊!!

    君岫寒心头焦急地喊着。

    我送你离开,千里之外……

    隐隐的歌声从门外的走道上飘过。

    君岫寒心下一惊,她知道谢菲是周杰伦的铁杆粉丝,《千里之外》是这丫头最爱的手机铃声。

    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办公室。

    取过包,掏出手机,她的目光里闪过讶异。

    谢菲的名字赫然在目,下头的短信框里,只有八个字——

    “长恨绵绵,誓无绝期。”

    君岫寒手一抖,手机差点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毫不犹豫地,她马上拨通了谢菲的电话。

    通了。

    接电话啊!!

    君岫寒心头焦急地喊着。

    我送你离开,千里之外……

    隐隐的歌声从门外的走道上飘过。

    君岫寒心下一惊,她知道谢菲是周杰伦的铁杆粉丝,《千里之外》是这丫头最爱的手机铃声。

    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办公室。

    昏黑的走道上,千里之外的铃声一遍又一遍重复,越靠近三号展厅,声音越响亮。

    君岫寒举着手机,在幽暗的灯光下偱声疾行,直奔空空的展厅。

    最终,她的脚步在嫁衣前止住,顶上吝啬的灯光洒在展柜一侧,细碎的光点纷乱闪烁,里头的红衣在光线的扰乱下,恍惚间有了人的味道,安静地站,安静地看,安静地盼……

    我送你离开,千里之外……

    铃声在耳际悠扬高飞。君岫寒挂了电话,目光直直地盯着展柜后头,那块被及地金丝绒布帘遮住的墙壁。

    那墙上,镶着一个大大的壁柜,老秦说早些年里头是用来堆放文档的,博物馆装修过后,这壁柜便成了放杂物的地方。

    手机铃声,毫无疑问是从壁柜里传出。

    “谢菲……”君岫寒发白的嘴唇惶惶嚅嗫,犹豫再三,她抖着双手掀开布帘,拉住暴露出来的,壁柜上冰凉的铁制把手。

    咣当!

    沉重的开门声震荡了整个大厅。

    君岫寒惧疑的目光落在灰尘仆仆的壁柜里,霎时凝固——

    一人多高的宽大空间里,身材娇小的谢菲双\_臂呈一字型平伸着,像个提线木偶般悬浮在离柜底不满半尺的地方,画着烟熏妆的大眼睛虽然圆睁着,却没有任何神采,混浊无觉地看向前头。她的手机斜躺在壁柜一角,显示屏上的背景灯光尚未熄灭。

    君岫寒紧紧捂住了嘴,本能地朝后退去。

    忽地,她的脚后跟触到了另一人的脚尖,惊恐之下,还来不及回头,君岫寒只觉后脑上窜过一阵椎心刺痛,似有一根长针破骨而入,左右搅动,生生要将她的头颅搅成碎末。

    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错乱,君岫寒重重倒在地上,在意识彻底丧失前的刹那,她见到的最后的光景,是那件静立于柜中的嫁衣,悠然穿过厚厚的玻璃,带着猜不透的浅笑,缓缓朝自己飘来……

    衣裳也会笑么?!

    君岫寒昏迷前脑中迸出的最后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鲜艳的石榴红,轻易侵蚀了全部视线……

    6

    土尘和了枯黄的草屑,在空中飞扬四散,罩了整块凸出于草原的山坡。

    逆风中,立了两个男人,身上曲领衫一紫一朱,均是幞头官履,革带束腰,微微眯着眼,并举大袖半遮了脸,在这迷眼的坏天气中,费力地盯着山坡下一处不显眼的凹地。

    三五个壮力兵丁手举锄头铁铲,紧张地挖着脚下的土,所站之地,已成一方矩形深坑,黑黄相间的泥土在坑边堆如小山,一口黑色的描金漆木棺椁静躺于侧。

    “堂堂公主,竟落个葬身荒野的下场。”年纪略少的朱衣人惋惜地叹气,“皇上未免太绝情……”

    年长些的紫衣者像是听了什么犯忌讳的大事,忙严声低斥:“小心说话!皇上岂是你我可以随意说论的!仔细你的乌纱性命!”

    朱衣人不以为然,道:“仅凭国师一句朝有妖孽,便杀了自己的女儿。公主何罪?不过天赋异禀能预言将来事罢了,我看那妖道更像为祸朝野的祸害!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咳……”紫衣人脸色一白,旋即重重跺了跺脚,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用这种方式发泄,末了,摇头叹道,“错就错在她不该说出临安被占,帝君成囚这般犯大忌的话啊。皇上对这女儿本就视为异类,赐她侧殿于这荒野之地已是莫大恩惠。如今战火连天,我军败多胜少,加上国师从旁作梗,皇上自然确信贻害国运的是公主殿下,杀之方能救水火正朝纲啊。小小年纪……可怜哪……”

    沉默半晌,朱衣人却发出两声冷笑,道:“九五之尊,处死个公主无可厚非。可是何苦要用这下作手段,偷摸行事?!国之将亡,不因公主,却因昏君!”

    “此话跟我说了便罢!被旁人听到,你纵有十个头也不够落地!”紫衣者警惕地看看四周后,方才又说道,“公主身藏异禀,皇上眼中视同妖孽,惧多于恨哪!不派那公主最信的人去,只怕事情不成反惹恼公主,多生枝节。”

    “呵呵,天武将军,我曾以为他是朝中难得的真英雄……”朱衣人放低袖子,拂去脸上的赃物,不屑地甩开,“却没想到终是个无情孬种。亲手喂心爱之人饮下毒酒,大丈夫是假,伪君子是真。”

    “唉,休再多讲了。”紫衣者拍拍对方的肩头,目光投向渐渐暗淡的天际,“只怪红颜命薄。七夕之夜,孤埋黄土……公主殿下,来生莫再入皇室,投个平常人家去罢。”

    愈发如浓墨泼上的天顶,隐约有两颗闪烁不止的星子,朝彼此努力靠近着,再眨眨眼,方知是幻觉一场,茫茫苍穹上哪里见得半颗星子,黑得绝望。

    刚才微弱下去的夜风,又有了强硬的势头,二人背过身避开讨厌的土渣草末,垂下头,抱臂不语。

    许久后,凹地中有人气喘吁吁跑上坡来,朝二人躬身禀报:“大人,墓-穴-已挖成!”

    二人对视一眼,随这兵丁下到了凹地。

    火把的光在风中晃动,映出数张汗津津灰扑扑的脸。

    紫衣者眼神复杂地看看那副快被夜色融化的黑色棺木,犹豫片刻,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锦盒,打开,取了一张浅黄小纸出来。

    “去罢,既然皇上这么吩咐,我们必须照做。”他把黄纸递给神色凝重的朱衣人,“国师的话,皇上视为神谕。你我就不要‘逆天’而行了。”

    接过黄纸,朱衣人嘲讽的笑容在火光中闪动:“封妖符……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么?他们当真怕公主变了妖,从墓-穴-爬出来吃了他们?既畏惧如斯,当初又何苦下这狠手?”

    “贴上棺盖罢,莫再多言!”紫衣者微愠,为对方的心直口快。

    朱衣人忿然哼了一声,拂袖朝棺椁走去。

    不待他靠拢,突地,竟有股强如刀锋冷若冰霜的阴风自新挖成的墓-穴-里猛窜而出,灭了所有火把,直扑棺椁。

    砰一声巨响,早已合好的棺盖竟生生挣断了深深钉入的铆钉,翻开倒立,最后仰倒在棺椁后头的泥地上。一层渗着雪白的青光,从棺椁内升漾而出,流水般盘旋在上方,将整个棺木密密包裹起来,黑暗中,徒生惊心的妖异。

    见状,在场众人无不大骇变色,两个胆小的兵丁拔腿便想跑。

    “给我站住!”紫衣者毕竟年长,突来的恐惧还不足以淹没他的理智,他怒目看向那两个准逃兵,“没有我的命令,谁敢擅自离开,杀无赦!”

    “老师……”朱衣人举着黄纸的手微微抖动,僵硬地转过头,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紫衣者不作声,略一沉思,一把拿过对方手里的黄纸,定定神,迈步朝棺椁而去。

    “小心!”朱衣人生怕他出事,慌忙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离棺椁越近,二人胸前的起伏便越明显。

    仅剩一步之遥,紫衣者既像安慰自己的学生,又像安慰自己,喃喃道:“我们与公主素无仇怨,纵是作了冤魂,她也不至向我们下毒手。”

    阴风渐渐止住,棺椁的边缘,出现两张被光束照亮的脸孔,以极致的严肃掩藏着心底的虚慌。

    “公主……”

    良久,两人同声低呼。

    棺椁里,躺的是那倾国倾城的人,一身华美嫁衣,衬红失了血色的脸庞,长长睫毛覆在嫩到能看到细细血管的眼皮下,一点亮亮的东西在眼角闪烁,像眼泪。

    棺外二人,似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冲撞了最纤弱的神经。

    “公主殿下……微臣知您心有不甘。可事已至此,您还是……”

    紫衣者把着棺木边缘,语重心长的“劝慰”尚未说完,他已自行闭上了嘴巴。

    身旁的朱衣人被此时所见,惊得倒退三步——

    棺中女-子,忽地睁开了眼,没有光泽的漆黑眸子带出冰凉绝望的视线,直望天空。

    锵一声脆响,如水晶碎了一地。她的脸,以及所有露在空气中的部位,骤然爬满横纵不一的裂痕,如被重物砸碎的瓷器。

    一股比暴风更强劲的力量从棺木中心迸撞而出,龙卷风般将四边的青光搅成了漩涡,而女-子碎裂的身\_体,更被这股力量轰然吸起,从嫁衣中分离出来,眨眼间碎成了一片比灰还细的白点,在外人惊异的眼神中飞舞着,并渐渐失去颜色,跟空气融为了一体,到最后只剩下一道若雾的青烟,猛扎入那件空荡荡留在棺底的嫁衣之中。

    棺椁,开始上下抖动,泥地上被压出了越来越明显的印。

    浓到扎心的恨意从四面八方压来,紫衣者慌忙退开,捂住胸口,大吼:“来人啦,速速将棺盖合上!”

    兵丁们不敢有违,硬着头皮一拥而来,抱起棺盖砰一声盖上。

    紫衣者趁势而上,一把将手中黄纸贴到棺盖正中央,随即跳开到一旁。

    黄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凸现出血色的光彩,将整个棺椁都映成一片暗红,颇似染了一层将干未干的血迹。

    棺椁如一条垂死而动的鱼,还在不甘地抖动,棺内仿佛还传出咚咚的撞击。

    在场的兵丁已吓得抱作一团,只有他们口中的两位大人,还顾念着自己的体面,强撑着站立。

    跳动的棺木,寂静的山坡,成了最诡异的对立。
    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