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章 歧照。找到归途-《春宴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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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洗手间里,我推开玻璃窗,直接迎向猛烈冷风中吹拂很久。只觉得胸口翻腾,心中一头黑暗野兽开始起身觅食。我急需与人发生一些联系,有人说话,有人拥抱,或者进入和被进入彼此的身体和内心,都可以让我好过。打开手机,用发颤的手指,翻动通讯录一行一行仔细寻找,寻找一个可以在此刻对话的人。大部分号码是编辑,记者,出版商,快件公司,房产代理公司,叫餐的餐厅,剧场的电话……包括依云矿泉水订购及安利产品上门服务的电话。唯独没有一个号码可以用来问候。

    脑子混乱、焦虑、烦躁、无法安宁,如同塞满金属、木头、荆棘、煤炭和岩石。有某个瞬间的理性失常。我把手机抽出芯片冲入马桶,把外壳直接扔出窗外。在火车晃荡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,在邻座乘客的昏睡之中,无法自控,满眼泪水躺倒在座位上,从行囊里翻出一只白色塑料小瓶。医生配给的安眠药,一种催眠镇静药和抗焦虑药,可引起中枢神经系统不同部位的抑制。医生一共给了8片。小小的圆形白色药片,我全部放进嘴巴里,用瓶装水吞服而下。

    昏睡多久,无法确定。也许陷入一种昏迷。在梦中我见到小说里的人物,周庆长。14岁穿白衣蓝裙中学校服的少女,独自穿越无人隧道。深长幽暗的隧道延伸远处,尽头光亮灼亮强烈,粉白芳香的夹竹桃花枝在阳光中轻轻晃动。那种色彩,亮度,气息,连同她发出呼吸的声音,和在寂静中振动的足音,都显得格外强烈,仿佛被扩大无数倍。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动脉中涌动的血液,她心脏的搏动,她身体里充盈的带着恐惧和意志的激情。

    她的生命此刻对我来说是一览无余。她对我说,我相信。相信爱,一如相信真相。相信他,一如相信我自己。我在梦中对自己说,一定要在稿子中写下这句话,不能忘记。我又说,那么我的相信,我又该去往哪里把它找到。没有相信,我如何存活。

    然后我醒来,头痛欲裂,眼目恍惚,发现自己躺在车厢座位上。火车已停顿,周围空无一人。不远处一个中年女列车员在清扫地面垃圾,她走过来发现了我,神情由惊奇转为一种状态不明的凶悍。她大声叫嚷起来,你为什么不下车!你还在车厢里做什么!火车都到站一个多小时了!我想,如果我死在火车上,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。不知道她会不会对着一具陈卧在座位上的入睡状的尸体发脾气,说,你为什么不下车!你还在车厢里做什么!火车都到站一个多小时了!但在乏力昏沉之中,我无法对她做出反应,只是扛起背囊,脚步漂浮地下车。

    走上空寂的月台,如幕布覆盖的夜色里城市如此陌生。层层叠叠高楼大厦,浮现在夜雾和湿润的南方空气之中,如同一个无法令人信服的虚拟而易碎的积木世界。我没有死,依旧存在。人虽然随时会死,但却很难轻易死去。如果我们动一下手指,就能够离开这个世界,这个世界上的人是否会立刻消失一半。我离开歧照,却没有找到归途。

    冬季我出发前往印度,只为看到洁白的泰姬陵。颇为天真的是,对泰姬陵的情结来自一部电影。一个男记者接近一个被判死刑的女囚,他也许费了很大劲想拯救一个人的肉体和精神,但女囚犯最终被注射毒液而死去。电影结尾,那个男人背着一个行囊独自去观看了泰姬陵,这个建筑一定和他们有过的约定或倾诉有关。但我完全不记得电影的内容,只记得一场电影里,一个男人为了一个死去的犯罪的女人去泰姬陵旅行的结尾。

    潜意识中,我希望自己成为这样一个男人或者这样一个女人。我们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人跟自己有亲密的生命联结,有精神和情感的渗透影响,有过某段时刻的灵魂认知及追随,或者可以拥有最终被实践和兑现的诺言。是。我们岂能对茫茫人海中孤独和隔离的处境无所畏惧和伤痛。即使我们保持镇定自若,冷淡自处,但在内心无可否认,每一个人都持有救赎或被救赎的期待。

    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,带在你臂上如戳记,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。爱情,几乎无可能会成为我们的信念。人类实用而贪婪,无情而善变,它最终将沦落为一场幻觉或者一个故事。谁都可以在内心成为一个编造故事的说故事的人。包括我。没有故事,人生多么寂寥。

    我再未收到过来自于她的电子邮件。

    新书在春天出版,我没有去书店看望。我从不去书店看望自己的书。据说有些作者会经常去书店巡查,看看自己的书是不是还在卖,摆在什么位置,我从不做这样的事情。我也很少送书给别人,不喜欢在书上签名,不喜欢见到读者,不喜欢与别人谈论我的书。也不关心别人如何谈论我的书。

    我拥有它们的时间只在于书写它的时段,一旦它进入流通区域,就彼此自动脱离关系。它单独形成一个喧嚣复杂的局面,属于世间的游戏法则,我自此再不愿意为它枉费心思。也无所谓它的是非功过。我只知道,书出版之后,我又只剩下一人,干干净净,清空一切。如同一段旅途的意义,最终都并不在于外部的目的,而在于内部的过程。在写作中曾经踏出的专注、警惕、感情强烈的每一步,原本是一个人探索内心边界的路途。

    我自知一段路程终结,需要再找出路。

    为了打发时间,也因为机缘巧合,接受一次活动。一个日本文化交流机构邀请去做讲演。

    在国内没有做过这样的活动,按照作品一贯被争议的处境,与外界隔绝至少能保持轻省自在。一些创作者能亢奋而顽强地与外界揪斗,与一切见解观点反驳辩论进行旷日持久的对抗,我做不到。没有力气,也不想鼓劲,最根本是觉得毫无意义。时间,一定会让所有的立场、观念、辩论、评断在各自的命运中分崩离析,烟消云散。那么,最终这些发生的精疲力竭,也就只是一场表演而已。